再看《攻壳机动队》

再看《攻壳机动队》 日期:2025年06月30日

  押井守1995年制作了剧场版《攻壳机动队》,2004年制作了续集《攻壳机动队2:无罪》,2017年鲁伯特·桑德斯导演了真人剧场版的《攻壳机动队》,这三部影片票房成绩都不如人意。

  第一部只有不到一百万美元的收入——这是网上的数据。虽然这一部直接为沃卓斯基兄弟的《黑客帝国》提供了灵感,很多电影精英从中获益不浅,而且在美国《公告牌》杂志当时发布的录像带销售排行榜排名第一,导演也因此被称为“小众帝王”。第二部2004年《攻壳机动队2:无罪》获得戛纳主竞赛金棕榈提名,但于奖项上没有任何斩获,想必当时的观众面对这部风格怪异的动画片,有点一脸茫然。国内票房也是不佳。

  《攻壳机动队》太硬,不好消化,我们的大脑处理系统很难在电影院里处理这么庞杂的信息,所以思考过度导致昏睡,都是正常的事。押井守后来为他的作品的信息溢出这个方面,也感到很遗憾,但电影的面貌已经是那样了。

  其实到了真人版的《攻壳机动队》,在通俗化上处理地好多了,虽然有人认为这片子被庸俗化了,成了一个简单的正邪对立的故事,但这样做的代入感的确强很多。

  前段时间《攻壳机动队》在中国院线上映,收获1500万左右的票房,有人为之感到遗憾。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世界就是这样。这部动画电影其实也很依赖于原作的粉丝的力量,依赖于一个国际化的小众的文化共同体。

  有人说,看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必须配合看原著,才能真正理解。其实这一现象,《攻壳机动队》更为严重。举例来说,1995年的剧场版里有一场著名的傀儡和素子大战的戏,里面的傀儡受伤后流出了红色鲜血,但是这个人的记忆都被置换了,是没有灵魂的傀儡。

  对于这个傀儡是普通人,还是被义体化,以及义体化的程度如何,我们其实都不知道,因此对他的红色血液就有着不同的读解。我看到漫画原作里对于这样一个流着红色血液但没有灵魂的人,有这样的注解:

  “现在所有研究的人工血液是白色的,使得最近科幻作品的仿生人都是白色血液,在这里则设定了因考虑到天线效果以及磁力的影响等因素而加了铁,使其更接近人类血液的红血仿生人……”

  如果没有注解,这样的设定就很难了解。这部电影很多地方都不是普通的电影的做法,看来创作者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一般观众是有所忽略的,这造成接受的困难,其实也设立了文化的门槛。

  这个让押金守沉浸的世界,来自于士郎正宗的同名漫画。这漫画一共三部,第一部是从1989年开始到1991年完结。士郎正宗的灵感源泉在何处?

  漫画中有对于赛博人的描绘,但没有使用这个概念。我们知道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宣言》是1985年发表的,《攻壳机动队》的义体人的构思和叙事走向很多与唐娜·哈拉维的思想高度重合,而且在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2:无罪》中,有一个喜欢发牢骚的女法医就叫做哈拉维,高度怀疑唐娜·哈拉维是这个角色的原型。

  因为从她嘴中所说的,几乎都是唐娜·哈拉维式的哲学话语。

  哈拉维说:“人类和机器人不同——这种所谓的信仰,只不过是非黑即白的肤浅区别,停留在人类并非机械这样简单的认知上。”

  她还说:“人们通常会将孩子列在人类这个范畴之外,因为拥有明确的自我意识,按照自身意志行动的才有资格被称为人类,如此的话,处在人类前一阶段,生活在混沌之中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拥有明显异于人类的内在,却又拥有着人类的形态。”

  后面这一段似乎来自于提倡功利主义的哲学家边沁,这段话也成为后来动物伦理学的重要理论资源。

  显然,哈拉维等后现代哲学家的思想成为了押井守的精神养料,只是士郎正宗的灵感别有来处。一方面是日本当时的高度发达的经济和科技感充盈的社会氛围,给了士郎正宗以文化滋养;另外他也受到西方哲学家笛卡尔的灵魂、肉体二元论的深刻影响。当然他不一定是认同,只是他的作品是对于笛卡尔命题的反复思辨。

  哲学家莱尔将笛卡尔的某些哲学观点化约为The Ghost In the Machine,可以看到《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与它的渊源联系。

  笛卡尔的精神物质二元论把人和动物的肉体都看作是机器,动物是没有思辨和理性能力的,因此是没有道德上的地位的。人与动物不同在于人有灵魂,这灵魂就藏在大脑当中一个圆锥形腺体——松果腺内。这个灵魂绝不受肉体的作用,精神和物质作为两个单独的实体,彼此之间不能起作用。

  且不论士郎正宗的思想根源,拉回到电影中。1995年押井守的《攻壳机动队》里面,素子是一个高度义体化的人,她因为空难而全身失能,只留下大脑的一部分(漫画中包含了脊髓的一部分),其余都是机械假体。于是一个松果腺和机器组合起来的素子从药水中浮了出现——这是1995年和2007年的电影版片头的场景。然后素子也成为哲学思辨和关乎生命本体论探讨的重要桥梁和场所。

  素子是在童年被义体化,而在剧集版则是在母胎中就被义体化,让素子彻底没有人间的经验,可见创作者们都抓住了这一根本,这样的素子作为哲学思考的方法就更为彻底。

  没有肉身的素子还是素子吗?尤其是在记忆经常可以被修订的高科技时代,她如何证明她的大脑是原来的大脑,她的记忆是原来的记忆?如果这些都被质疑,那么我是谁?你是谁?自身被瓦解的恐惧,贯穿了素子的生活。

  《攻壳机动队》是将哲学思辨加以肉身化的典范。电影中的故事充满了玄机,也有打斗,还有各种富有刺激性的人物形象,也有很多暴力场景。它把一种高度抽象的思想借用戏剧性给铺展开来了,赋予了它空间、时间和物质性。这很厉害。

  这部影片的接受困难还在于,我们如何去与一个半机械人共情?而且其中还有很多彻底没有肉身的Ghost,我们如何去倾听他们的心声?以动物作为情感对象,尚需要很高的移情想象力,而对于一堆机械,和被机械层层遮蔽的似有若无的Ghost,我们要具有很高的道德水平和对于未来世界的想象力,才能发展出共情的能力。这也是这部影片给予我们的全新体验和挑战。

  作者:王小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