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女性狂欢,迎来一个新的游戏规则

《好东西》:女性狂欢,迎来一个新的游戏规则 日期:2024年12月02日

  三年前,《爱情神话》刷新了我们对上海对女人的认知,都市风情如此风姿绰约、散漫闲适,与苦大仇深的中国传统电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现代摩登又浪漫不羁的小资调调,那幽默风趣又不乏犀利的女性表达,使观众领略到中国电影少有的灵巧轻盈、天真曼妙。

  正在大家期待“爱神2”的诞生时,谁想到一个《好东西》从天而降,送给女观众一个意外惊喜的好礼物。很少听见女性观众在电影院大笑连连,这其中也包括我和我九岁的女儿,刚走出影院就迫不及待地二刷,兴奋、欣喜、欢乐,逢人便安利,化身滔滔不绝的自来水,观影后连续几天都洋溢着一种幸福感,这在我的观影体验中少之又少。

  电影中的女性美丽、大方、随性、友善、自洽、聪慧、洒脱,时常给予我滋养的能量,这不就是我身边闺蜜的画像嘛。还有小茉莉,一个聪慧又天真的清醒脑小孩儿姐,不就是我身边的小玲珑嘛。所以,后来听到有人评价此片悬浮不真实,刻意又造作就感觉莫名其妙,还有人拿之与《出走的决心》相比较,感觉不如前者。

  每个人都存在信息茧房,电影也有它不同圈层的受众,对于被女性主义熏陶过的女性观众来说,《好东西》当然是达到了与当下观众恰逢其时的某种共识和默契,产生节拍精准、情绪呼应的共鸣效应和强烈震荡,带来一种女性观众快乐感染快乐的狂欢。而对于固守传统道德价值观的受众,《好东西》无疑是大胆、先锋和前卫的,它直率、坦荡、锐利,明晃晃地描画出都市饮食男女鲜活灵动的真实面貌,超出了许多人的认知和接受范围。

  有一点,我必须承认,电影非常“刻意”,经过精心设计,甚至每个角色都是创作者的分身,说着创作者想说的话。但是我也必须承认,作为一个长期研究女性电影的学者而言,我喜欢这份非常主观的刻意表达,这样的文本在中国实在太稀缺了。因为稀缺,所以珍贵。创作者邵艺辉有强烈且丰沛的表达欲望,集编剧、导演、剪辑于一身的工作使电影充分体现了她的“作者性”。

  新女性主义电影:重新定义的“小妞”喜剧

  《好东西》引发“女性狂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去年风靡全球的真人版《芭比》。这两部电影确实有不少相似之处。

  首先,主创都是编导一体、才华横溢的青年女性创作者,具备清醒自觉的女性意识,而且有强大的女性团队支撑。《芭比》是编导格蕾塔·葛韦格和主演兼制片人玛格特·罗比亲密合作之果,《好东西》是编导邵艺辉和制片人叶婷继《爱情神话》之后又一次默契合作之花,从而让女演员宋佳、钟楚曦、曾慕梅闪闪发光。在电影之外,她们也在践行着girls help girls的女性主义理念。

  其次,电影都是以女本位来呈现的都市喜剧,具有鲜明的女性视角。虽然《芭比》是一部虚拟的童话电影,《好东西》在讲沪漂一族的当下生活。但二者对男权世界的高级嘲讽、对女性世界的理想建设都如出一辙,并且都以类型化和流行元素为包装,将女性主义的内核和真义普及给大众。

  喜剧无疑是一颗包着子弹的糖衣,笑点即观点。两部电影都以女性为第一性、男性为第二性颠倒了传统常规的性别关系,制造了大量的笑点。《芭比》以玩偶走入现实世界的奇遇和落差来反思这个看似正常的社会规则,并以说唱、歌舞、游戏大战来娱乐大众,看似俗套,实则有效。《好东西》则以妙语连珠的台词和精彩的饭桌群戏来输出观点,解构自以为是的男性世界,重构温暖互助的女性世界。

  因此,“小妞电影”的归类并不准确。虽然看似都是轻松活泼的大女主电影,但内核精神完全相左。在传统的小妞电影中,类似《律政俏佳人》《穿越时空爱上你》《曼哈顿灰姑娘》《非常完美》《失恋33天》《一夜惊喜》等等,都是以男性为起点或终点的浪漫爱情叙事。在《芭比》和《好东西》中,喜剧只是策略和手段,男人也只是陪衬的配角。

  芭比世界里号称救生员的肯是站在海滩上什么都不用做的摆设,铁梅的前夫是嘴皮子强、行动力弱的“女权表演艺术家”,铁梅的现任小马则是女主工作中的“课间十分钟”,甚至前夫和小马在铁梅面前上演了一场场争风吃醋的雄竞戏码。就连“恋爱脑”的小叶最后也拒绝了她迷恋的小胡医生。女性以自我为中心,爱自己,重视自己,取悦自己,每个行动都是自我主体性的选择,所以才会活得这么潇洒、惬意、舒适。

  最后,两部电影都指向了未来女性组建的新世界,闪耀出理想主义的光芒。传统小妞电影中的女性通常都具有竞争关系,面对移情别恋的男友,她们付诸行动,笑料百出。但是《芭比》和《好东西》着重描写的是彼此温暖、互帮互助的女性情谊。

  两部电影里都出现了一个小女孩,也都组建了一对母女关系。芭比到现实世界寻找她的主人,并且调解了母亲和女儿的矛盾,使二人互相理解,彼此拥抱。单亲妈妈铁梅和女儿茉莉相亲相爱;小叶和茉莉假扮母女,情同姐妹;铁梅和小叶一刚一柔,彼此陪伴。铁梅、茉莉和小叶就像绿叶和两朵鲜花,彼此映衬,互相扶持,在生活的道路上不断做题,答疑解惑,共同成长,俨然组成了一个美好温馨的母系家庭。

  对女性表达激赏,但也不排斥男性。《芭比》和《好东西》都展现出多元、包容、平等、乐观、友好的生态女性主义观。芭比乐园里的肯一开始并没有攻击性,但是走进现实社会,他迅速把男人世界的暴力革命带入和平伊甸园,最后还是芭比巧化矛盾,平息了战乱,并鼓励肯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好东西》还在试图塑造新世界里的新好男人,具有竞争关系的前夫哥和小马在网约车里谈论遭受网暴的铁梅,二人流露出真情实感,彼此言和,也都有了新的成长。

  有评论说电影矮化、丑化了男性,或者男性观众感觉到被冒犯。我觉得电影只是给男性的英雄形象祛魅,无意挑起性别对立,从台词“我不想打拳”也可见一斑。此类所谓缺乏男子气概的男性在主流男性形象中属于边缘的少数人群,被搬上大银幕进行表现就更少了,被投射的男性镜像如此乖和顺,对于坐惯主人位置的男性观众而言当然有点不习惯。

  其实,邵导也有意在给男性解绑,她借角色之口说出“男子气概,有毒的东西”,男性无需追求世俗上的成功,女性也不一定只喜欢强者,温柔且富有同理心的男性同样有人爱。 其实,《爱情神话》里徐峥饰演的老白已经开始进步,他善于倾听女性的声音,渴望理解女性真实的想法,还代表中国男导演向女性道了歉。客观来讲,《好东西》只是破除了旧习气而已,展现了本该男女平等的性别态度,还原日常生活中本就多种多样的男人、女人,并没有矫枉过正。就像电影里铁梅可以接受没有工作在家带孩子的家庭主夫,只是前夫自己接受不了传统的主流性别定位带来的压力而选择了离婚。

  而小孩儿则代表着希望,未来在她们手里。就像《好东西》台词里说的那样,不喜欢的游戏规则就不要玩了,我们可以玩一个新的游戏,那就是建立一个维护女性权益,性别平等,没有战争、没有暴力、没有歧视和不公的清朗明净的新世界。可以说,格导和邵导重新定义了“小妞电影”,这是独立清醒的小妞自觉创作出的21世纪的“新女性主义电影”,打破陈规和套路,代表了新一代女性电影人卓越不凡的勇气、见识和创新开拓的精神,与日益觉醒的女性观众达成一致,共同掀起女性主义电影的潮流。

  勇敢发声:正视“看不见的大象”

  谈谈另外一个争议。很多男性观众更欣赏邵导的出道作《爱情神话》,认为它优雅、自在、闲适,上海情调拿捏地精准地道,喜剧节奏恰到好处,它的慢调和留白让电影蒙上了一层神秘感。比如老乌讲述他和意大利明星索菲亚·罗兰的爱情往事是真是假?格洛瑞亚的台湾老公真实存在吗?李小姐和老白能走到一起吗?……这些暧昧不清的模糊叙事反而让上海这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与观众保持了一种适度的审美距离,让人如坠梦中,愈发具有梦幻般的魅力,流动感的气息。

  但是这部《好东西》似乎没有那么舒适,因为议题塞得过于满,信息过于密集,笑点过于频繁,节奏过于高速,表达过于急切、直白,感觉像一个被压缩打包的脱口秀剧集,把女性声量放到最大,以致于有种被撑着被噎着的感觉,破坏了应有的美感。确实,这也是事实,不完全统计,电影里大概塞了20多个议题,有原生家庭、家庭暴力、家庭主夫、家务劳动、校园霸凌、网络暴力、亲子关系、育儿理念、女性友谊、非长期关系、直播带货等等,让人情绪流动的空气感不足,就像在事业和家庭之间忙得团团转的铁梅,连谈恋爱都成了课间十分钟的配菜,没有喘息的机会。虽然都在描写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新型关系,《爱情神话》演绎的是编导观察到的上海土著的生活,《好东西》则表现的是外地人在上海打拼的生活,节奏和气息自然是不一样的。 与《爱情神话》不同,《好东西》中的女主职业非常明朗。铁梅是在传统媒体下岗、失业,又进入新媒体的公众号主编,曾经知名的新闻调查记者,爽利干练,坚强果断,又飒又酷;小叶是在酒吧驻唱的摇滚歌手,外表浪漫甜美,内里却裹藏着原生家庭留下的创伤隐痛,爱酗酒爱撒谎,是典型的阳光型抑郁女孩;茉莉则是一位擅长阅读、写作和独立思考的小学生,呆萌可爱又早熟,对世界有自己独特的看法。 铁梅、茉莉和小叶身上多多少少都被注入了邵艺辉的个性特质。比如邵导本人就是曾写过爆款文章的自媒体人;茉莉的自信“正直勇敢有阅读量”不就来源于邵导嘛;从山西太原到上海生活的铁梅总是喜欢夸孩子,夸到连茉莉都不相信了,则源于邵导和妈妈的亲密关系。

  总体上讲,《好东西》在女性表达上比《爱情神话》更进一步,更为大胆,更为直接,正视房间里的大象,毫不躲闪,毫不隐晦,甚至在小叶房间就放置了一个大象。比如把月经羞耻抬上桌面讨论,茉莉总是一针见血地戳穿“皇帝的新衣”,经小孩之口传达出来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在电影本体上,最具有审美革命的一点,即电影的视听系统和它的观点输出完全配套,创造了一套新鲜的电影语法。这不仅表现在成串的金句上、动听的歌曲里,也体现在充溢着大银幕的各个细节。温柔俏皮的小叶房间满是植物,塞满了瓶瓶罐罐,而铁梅T恤上多变的slogan则成了行走的演讲者。邵导见缝插针地夹带私货,可谓用尽心思。

  铁梅上班的公司名为“好东西”,直播带货的是女记者卡罗琳·佩雷斯 的《看不见的女性》,在公众号“女子东西”上发表“单亲妈妈”选题的文章;小叶的“无条件投降”乐队来源于女作家杜布拉芙卡·乌格雷希奇的《无条件投降博物馆》;结尾还以cosplay的方式致敬了美国女大法官金斯伯格和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没有被条条框框束缚住的“小梵高”。连前夫哥都把“上野千鹤子”“性别红利”“结构性问题”时时挂在嘴上,带点可爱的学究气。 与其出道作《爱情神话》相勾连的文字标语也比比皆是,邵导以此来进行自我指涉,通过美术场景布置和服装道具,构建自成体系的小我世界,处处夹带私货也表明作者强大的自我在场感。三位女性换灯泡的场景是对《爱情神话》里老白给李小姐换灯泡的呼应和升级,也让我联想起《阮玲玉》中阮玲玉与母亲、女儿一起换灯泡的温馨场景。

      尤其是小叶录下铁梅平时做家务的声音、茉莉听声音猜谜的段落,成为观众交口称赞的经典场景。遥想1975年,香特尔·阿克曼执导的女性主义电影经典《让娜·迪尔曼》把镜头对准了一个家庭女性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的家务劳动,单调又压抑,使女性电影呈现出别样的意义;而《好东西》则巧妙地用音画对位的方式对女性无偿的家务劳动进行了美妙的致敬,铁梅煎蛋的声音是“暴风雨”,铁梅刷鞋的声音是“龙卷风”,铁梅晾衣服的声音是“打雷”,铁梅洗蔬菜的声音是“海豚跳进大海”……女儿想象中的大自然的声响原来是妈妈每日的默默付出,邵导以此来对女性的家务劳动表达由衷的尊敬、欣赏和赞美。

  另外,中国电影真正有了现代性。在以往常见的都市叙事里,女性经常被都市罪恶所俘获,落得一个悲惨结局。而在《好东西》里,都市与女性完全适配,尤其是在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现代女性如鱼得水,可以尽情享受生活的一切美好。轻喜剧的风格让观影的女性如沐春风,但又不乏感动瞬间,获得内心的释放和抚慰。

  比如茉莉对小叶的真心夸赞“你的眼睛很美很亮,我喜欢你看我”,“受伤的小孩儿”喜从悲来,观众也不经意被戳中痛点,泪如泉涌,悲喜交叠。喜剧的内核是悲剧,就像铁梅曾经报道中写的那样:“正是因为我们足够乐观和自信,才能直面悲剧。”

  电影所传递的价值观非常具有正能量。什么是好东西呢?能让你健康、愉悦的东西,就是好东西,这也是电影带给我们的情绪价值。整部电影充满了善意与柔情,就连铁梅对下属、老师对茉莉都是提气的鼓励式教育,像被阳光普照,永远不会失去追求自由和正义的勇气。看到一篇报道,《好东西》剧组从不熬夜加班加点,非常人性化,整个剧组氛围快乐又温馨,演员都舍不得杀青,这在中国拼命的剧组团体里,实属少见。90后女导演不仅整顿了社会性别偏见,把History改写为Herstory,还顺便整顿了电影圈。

  《明天会更好》这首流行歌已经很老了,但因为这部电影,我相信“明天会更好”。《小孩儿》,就是“明天”的缔造者。

  作者:周夏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