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内战》:以摄影的方式直击死亡

《美国内战》:以摄影的方式直击死亡 日期:2024年06月19日

  上半年北美市场上的话题电影《美国内战》端午档在国内上映。这部小切口的反乌托邦惊悚片,因其照进社会现实的内容设置,很容易被辨认为是一部美国大选年电影,正如2020年的《芝加哥七君子审判》。只是因当下美国愈演愈烈的社会撕裂与政治乱象,选择在南北战争爆发的历史同日首映的《美国内战》,其“如果内战再次爆发……”的强假定性,确实比四年前的那部指涉性影片更逼近现实场景。

  电影“媒介化现实”的基本功能和伦理边界也因此得到放大——尽管影片回避了政治细节和具体的政治立场,但在化解还是激化现有社会矛盾的问题上,仍引发不小争议。例如对于片头磕磕巴巴练习演讲的总统形象,一些美国观众说是影射川普,另一些则说刻画了拜登。 导演亚历克斯·加兰以拍摄低预算和原创性的科幻电影著称,这部仍然发生在未来时的影片,却无比地贴近当下。采访中,加兰毫不回避剧本的创作灵感来源于2021年1月的美国国会大厦骚乱事件。也因此,电影中社会分崩离析后无处不在的极端暴力仅仅是它的影像外壳,其核心的叙事驱动则是贯穿全片的社会焦虑——由迎着火线逆向而行的四名记者担当。

  他们驾车从纽约到华盛顿特区,试图冒死采访即将被西部武装推翻的总统。这部有如《战火下》(1983)、《人类之子》(2006)与《行尸走肉》(2010)结合体的影片,试图通过战地记者根植深度现实的媒介感知、末日冒险的各类暴力景观与废土公路片的叙事策略,警示躺在家乡装睡的人们,枪支泛滥的美国一旦发生全国性的分裂,无时不有的失控暴力与乱世残酷的极端人性将带走正常社会里人们拥有的一切。 只可惜,本片太多的背景留白与绿野田园的保守设定,都让它的这份警示力道有限,没能超越以上影片和剧集。

  直击死亡,以摄影的方式

  相比加兰的科幻片,《美国内战》其实没有丝毫未来感,并且还取消了当今时代以移动互联、短视频互动和实时传输为主要特征的媒介形态,影片中甚至没有出现手机等任何电子通讯工具。影片假定多年内战带来了对社会基础设施的广泛破坏,以至于导致纽约市的水电供应满足不了日常基本需求,而危机不断。人与人的交流,包括人对现实的认知,只剩下同为shot的两种媒体:枪支与摄影机。电力与网络的瘫痪,令新闻报导倒退到半个多世纪前的图片摄影和电视转播时代。

  甚至由于连任三届的独裁总统排斥发布新闻真相,他可以连续14个月不接受任何形式的采访,他反复练习的电视讲话充斥着自欺欺人的政治谎言和空洞无物的政治许诺。影片开始于总统的口中胜利,结束于总统的枪下毙命。从酒店电视里的虚假演讲,到白宫现场黑白相机中的真实抓拍,真实的新闻过程由一支记者团队穿越857英里的公路完成,构成了影片的主体部分。

  他们性格各异,分别是冷静理智的资深战地摄影师李(克斯汀·邓斯特饰)、热情拉丁裔战区记者乔尔(巴西出生的瓦格纳·马拉饰)、老练谨慎但年高体弱的《纽约时报》黑人作家萨米(史蒂芬·麦金利·亨德森饰)以及23岁跃跃欲试的新人摄影师杰西(卡莉·史派妮饰)。

  影片突出两位女性摄影师,她们的相机成为直面暴力世界的武器,不仅见证着战争废墟中人们的各种生存形态,也衡量新闻从业者的生死价值。不管是李的彩色照片还是杰西的黑白胶片,不断被穿插剪辑在这队人紧贴枪击现场的危险动作中。

  每一次摄影定格,每一帧瞬间组织的焦点与构图,既是记者主观上裁切与强化现实的行为,也是她们不顾生死安危的客观纪录,这背后需要个体从业者始终保有足够的勇气、热情与理智。

  正是一次次的生死定格,强化了暴力对生命的无视,将人眼的机械化的视觉延伸与内心的生死直视联系在一起,也强化了与观众的情感认同。影片回归并呈现了这种“摄影式观看”全过程,它包括战地记者的观看、将自己置于危险中心的记录过程以及看的最终成品。

  萨米满身鲜血倚窗而死的彩色照片,是他的得意门生李拍摄的。由于车窗反光,照片同时映出了空中的彩霞与战机,将暴力与牺牲、残酷与崇高并置。而李的牺牲过程则被她的崇拜者与追随者杰西以仰地视角的黑白胶片逐帧记录。直击死亡的,是杀人武器,也是相机。“以摄影的方式观看”,被影片表现为一种职业价值的生死传承,在这里,“看”的生理之眼、机械之眼与内心之眼全然重合。

  导演加兰故意在影片中剔除了1990年代以来由网络技术、数字技术与监控技术营造的全新的视觉经验和权力机制,也即维利里奥称做“时刻存在的泛电影(pan-cinéma)方式”,表达了他对传统新闻从业者的真诚敬意。但正是这份刻意,也让影片多少丢失了当下环境中对于视觉媒介性应有的敏感与深度。

  暴力的封闭空间

  加兰的电影故事往往关注一段极端冒险的生存体验,它可以被科幻片、冒险片或者恐怖片进行类型化包装,可以经图灵实验、生化危机、女权主义、大选冲突等社会人文焦点进行演绎,但都不会阻止电影赋予脱离资本主义庸常现实的生命以一道弧光。

  但与此同时,他的影片又极为警惕那些远离现代文明的遗失世界,警惕它们被乌托邦意识形态所污染,所以他的人物难免会经历自我认知上的反转与挣扎。这让他的电影叙事总是徘徊在一种两难境地中,一方面渴望逃脱现实,进入未知的异世界,一方面又为资本主义文明外部可能存在的强权控制所焦虑。

  从他进入电影行业的小说改编作品《海滩》(2000),到他亲执导筒的《机械姬》(2014)、《湮灭》(2018)、《男人》(2022)以及《美国内战》,无不如此。两种内在矛盾的情绪,往往让它的冒险世界,既呈现为一种普遍的原始生态,既绿意盎然、生机勃勃,又暗藏一个可以随时逃离的现代性的技术后门。

  在《海滩》中是掌握在东南亚土著手中的枪支,《机械姬》中是人工智能机器人艾娃的断电能力,《湮灭》中是死去丈夫留下的白磷弹,《男人》中是厨房中削铁如泥的刀具,《美国内战》则是摄影师的相机。只有坚定地举起相机,才能避免为文明崩溃后各自为营又暗藏暴力的村镇社会所蛊惑或震慑,才能在白宫巷战的恐怖的火力交叉中找回自我身份。同时,正是这些技术后门的设定,带给加兰的蛮荒世界以封闭感。

  《美国内战》的摄影机之看,让记者们的冒险之旅呈现为一种末日场景的封闭感。他们手上只有摄影机,这让他们几乎失联于内战的相关进程。同时,他们经过的加油站、圣诞仙境、被遗弃的城镇以及燃烧的森林乃至包括空荡而狼藉的白宫等等所有承载着极端暴力的空间,不管室内还是室外,无一例外呈现为封闭性。

  杰西·普莱蒙塑造的极端底层形象,持枪询问:你属于哪种美国人?同摄影机一样,枪也成为暴力分子自我封闭的媒介,无需过多沟通。加兰影像空间的封闭性同样也出现在其它影片中。

  封闭空间的塑造常常为寓言叙事提供基础。只是就《美国内战》一片来看,这种田园式的封闭空间,对人与空间的冲突仍有弱化之嫌,尽管影片的变焦摄影与声画对位对此有所弥补。不过相比《人类之子》,前景中的行动者与后景的深重灾难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令其反战力度和人性关怀远远高于本片。

  当下美国3.333 亿人,人均拥有 1.13 支枪。不难想象,在内战肆虐,社会崩溃,持枪者为王的社会到来时,超出控制的暴力与陌生人之间的险恶处境,应该远超过《美国内战》所能表现的。这也是本片令很多观众难以满足的地方。

  作者: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