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形物语》:自由意志的出路还是退路? 日期:2018年03月28日
奥斯卡最大赢家《水形物语》在中国市场上映11天票房破亿,虽然横向对比同期好莱坞影片《环太平洋2》、《古墓丽影:源起之战》和《黑豹》,这个表现要逊色许多,却是最近几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在内地市场取得的最好成绩。然而口碑上,它却卷入到最近几个月国产影片接二连三遭遇的两级争议中。这个混杂冲撞的漩涡从去年年底贺岁档的《芳华》起势,接着是《妖猫传》,到1月的《无问西东》掀起更大浪潮,乃至2月春节档的《红海行动》也没被落下,没想到3月轮到了这部墨西哥裔导演的暗黑童话片上。
看上去这几部影片在题材、内容、风格、类型上完全不同,但仔细分辨,却也有着同样的关键词。首先从工业水准上它们都有庞大、精良的制作班底,同时都不是只问市场诉诸感官的商业片,它们每个故事背后都努力搭建着围绕着时代话题的价值体系,因此都涉及到了关于外部世界的暴力强权和个体存在的伦理归属。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墨西哥三杰”之一的吉尔莫·德尔·托罗因为自小就对魔鬼神怪的奇异世界极度着迷,他的电影的拉美魔幻风格显得最为突出。苏珊·桑塔格曾经提到科幻电影成为一种被主流观众接纳的类型,与科学无关,归根结底在于它表现的是灾难。电影结局无外乎人类击退了怪物或入侵者,人类文明重新得以肯定,价值异化的危机得到弥合和救赎。
托罗却从六岁起就想推翻这种叙事框架,那一年好莱坞首部3D怪兽片《黑湖妖谭》(1954)对他产生极大刺激。在托罗看来,处处充满着恶意和不信任的恰恰是人类世界,不问缘由就把别人想象成恶魔,其实来自怪兽异类的爱才更加纯净,恰恰能治愈这个世界。为了纠正《黑湖妖谭》的结尾,托罗花了46年的时间,将一个怪兽入侵的故事更正为一个反抗党同伐异的人兽恋的爱情童话,这就是《水形物语》。
托罗曾经在《鬼童院》(2001)和《潘神的迷宫》(2006)中将人类生活的残酷现实世界和神秘莫测的异世界,同样地封闭在西班牙内战尾声某个远离人世的蛮荒之地,前者是荒野中的孤儿院,后者是森林里临时搭建的军事营地。在暴力强权步步紧逼的威胁下,通过异灵(孩子的鬼魂和半人半羊的潘神)的启发和协助,人们终于奋起反抗,从而获得人性的尊严,赢得爱的未来。
《水形物语》虽然依然遵循了这个思路,却在叙境营造上基本采取了表现主义方式,将托罗偏好的饱和色调继《腥红山峰》后再一次发挥到了极致。故事的发生地虽然设定在1963年巴尔的摩的城市空间,但对于美苏冷战时期人们的压抑、恐惧和孤独却远比荒野飞地的设计得更加强烈。全片利用潮湿、阴暗和浓郁的蓝绿色调将人物团团围住,并根据人物孤独的程度大致分出三个层次。
奥克塔维亚·斯宾瑟饰演的哑女清洁工Elisa被蓝绿色封闭在了最核心、最底层中。在画外音的讲述下她作为故事的女主首先出现,漂浮在绿幽幽的河水淹没的房间里。被夜间的闹铃惊醒后,我们看到Elisa贴身的眼罩、被子、睡衣、枕头、鞋子、衣服、发带,乃至公寓房间里水纹斑驳的墙壁、她昼伏夜出搭乘的公交车、她夜间工作的秘密科研场馆处处都是浓重的绿色。
Elisa孤儿出身天生残疾,生活中她的交流半径只局限于两个人,一个同性恋邻居Giles和一个黑人女同事Delilah。他们和Elisa在一起时,绿色空间对Elisa的包裹就冲淡许多,与前者在一起,有电视里的好莱坞黑白歌舞片;与后者在一起,常常推着装满白色毛巾的车子。
Giles与Delilah也是两个孤独的人,只是他们的生存空间要比Elisa开阔。Giles是个插图画家,对他造成绿色压抑的是虚伪的画商的各种搪塞——以绿色为借口,还有就是甜品店里的渥太华男孩——不仅因为绿色的派非常难吃,还因为画家心仪的这个男人是一个绝对的种族歧视者和性恋歧视者。Delilah的压抑空间主要来自和Elisa一样的工作环境对底层工作者的歧视,包括她和黑人同事偷闲抽烟时那个莹绿的监控镜头,以及凶恶的白人上司Richard穿着一身湿漉漉的绿色西装闯进她的家对她造成的恐吓。
迈克尔·珊农饰演的反派角色科研所安保主管Richard在影片里貌似代表着强权意志,蔑视和厌恶所有底层生命,还自比上帝的样子和复仇的参孙,但实际上他不过是冷战意识(将军)的一根暴力棍,用得上则已,失败一次就面临抛弃。发臭的断指不断提醒着这种内在的焦虑,这个来自于底层的白人始终被“成功”压抑着,代表这份压抑的就是那辆水鸭色的卡迪拉克。
对于绿色营造的这个压抑、泥泞的世界,托罗用红色代表一种对它的冲撞、反抗和希望。对绘画中喜欢用红色的Giles来讲,红色突破的压抑瞬间可以是巧克力厂的一场大火为空气里带来的焦糖味;对只懂得暴力的Richard来讲,冲撞和电棍导致的每一场流血事件都是对绿色压抑的一种释放;而对于处在压抑最深层的哑女Elisa来讲,必须是一场人格平等、心灵相通、肉体相互抵达的爱情,这样她才能穿上红色鞋子、换上红色发带,披上红色外衣完全战胜这个压抑空间。而这样一份奢侈的爱情是普通人难以给予她,她必须变身为一个来自异世界、暂时逗留人世间的公主,等待她的神道格·琼斯饰演的两栖人来召唤和拯救。这就涉及到了影片的叙事核心:Elisa的跨种族畸恋。
可惜的是,这份让托罗心心念念46年的跨种族恋情却讲得含含糊糊、无精打采。尤其是当两栖人被偷运到Elisa的住所以后,故事的走向开始萎缩和坍塌。最大的问题就出在托罗用所谓的“迷影”元素和怀旧情调(这两年奥斯卡流行),代替了他原本擅长的对灵异世界脑洞大开的挖掘癖好,尽管Alexandre Desplat的作曲和选曲非常丰富、美妙和契合情境,影片的运镜和剪辑非常华丽、流畅和精确。但是Elisa与两栖人的生死依托般的爱恋,不能是喂食几个鸡蛋、听了几次音乐,一同看了段圣经电影《路得记》(1960)的片段就能达成的,更何况他们之间异常奇妙的性吸引力是为什么非如此不可呢?仅仅因为两个人都喜欢水?可以说,原本应该大力开拓的两栖人奇异世界在影片后半程意外中断了。相比,改编自漫画的《地狱男爵》1,2,不管是地狱男爵和他的控火者女友,还是鱼人朋友亚伯和他迷恋的公主,怪物恋人间的情感依托要比哑女和两栖人值得信服,虽然他们之间没有那些自慰和交合的渲染画面。
表面上看影片招致的最大争议是要政治正确,还是要反政治正确,抑或反-反政治正确,实际问题仍然是叙事内部价值体系的空乏无力。西方认识论的核心悖论是:上帝是否存在?是否有自由意志?拆解参孙的圣经故事、调侃上帝容易,如何为失语的底层生命搭架可以发声的通道,并通往自由意志而不是退缩到更加阴冷和自闭的底层空间去,才是最为重要的。哑女的那段歌舞是影片的最大败笔,不能因为跳得美,又不断致敬经典就赞美它。其实,这样的问题,在我们的《芳华》、《妖猫传》、《无问西东》和红海行动》中也可以看到。
作者: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