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问西东》—— 一个分裂的影评者的自白 日期：2018年01月25日
《无问西东》的评论呈现出极其分裂的状态，而本文作者则裂变成两个意见相左的辩论方，本文就是一篇正反方辩论的摘录。
反方
颇多影评诟病《无问西东》故事讲得稀松，全靠地毯式配乐和强力鸡汤强撸，其实板子打错了地方，这不是叙事的问题，事实上李芳芳自己就是写小说的，叙事应该是她的强项，绝不可能是短板。
鉴于《无问西东》是一个由非常强大的甲方委托拍摄的命题作文，又有早已预定的传承百年这一主题，当李芳芳选择（当然她可能也没有太多选择）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理出四条人物线，然后用他们勾连起百年历史，这里的人物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上叙事中的人物，而是写意的人物，符号性、象征性的人物，其功能更多的是某种品质的代言人。
电影化才是李芳芳的薄弱项，她对电影语言的掌握还不够丰富、不够有想象力，长于文学的她在拍摄电影的时候依然习惯性的求助于文学语言，比如那些让人忍不住抄到本上的对白，而不是求助于电影化的语言。即使找了最专业的电影技术班底，但因为电影的总指挥官没能提出自己个性化的更高要求，导致强大的各技术部门也仅仅上交了自己的标准水平，而都欠缺神来之笔。电影是叙事与视听语言并行的艺术，而《无问西东》可以说是跛着一只脚跑完了全程。
正方
也不尽然，比如沈光耀那条线，诚如你所说故事并不复杂，人物流于英模化，然而这一段还是牢牢抓住了观众，恰恰是因为电影化语言的丰富，在云南实地重建的西南联大、空中激战、驾机撞上“出云号”都是真正电影化的瞬间。
反方
那为什么吴岭澜那条线显得单薄，因为这一段它的叙事功能最弱，这个时候最需要电影化语言顶上去，但是没顶上去。吴岭澜通过对大自然的体认、通过对自我、对他人的观察与思索，终于解开了自己心中的疑问，用电影来表现这样的心理历程，确实不容易，但绝不是不可能。
看看查理.考夫曼的电影，从《暖暖内含光》（霍夫曼的剧本堪称电影化剧本的典范）到《纽约提喻》几乎全是用电影呈现一趟心理历程，考夫曼可能太高端极致，只需要有像《女王》中迷路的女王在森林与鹿四目相对的那神来一笔就够了，那才是电影化的瞬间，独属于电影的瞬间，考察一个导演高明与否，一大标准就是找到、创造这样的瞬间。
正方
《无问西东》有非常电影化也非常有POWER的一幕，就是王敏佳血肉模糊的脸，罕有国产电影如此敢勇的给漂亮的女主角画这么逼真的受伤妆，也罕有国产电影如此直给的呈现文革批斗对人造成的巨大伤害。镜头直愣愣的停在王敏佳被血污伤口完全毁损的脸上，没有切走，而是长久的用特写镜头逼视着。如果你同我一样一度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与抗拒，继而产生恐惧，便正中导演的下怀，所谓敢勇，莫过于直面这淋漓的鲜血，直面人性中的极恶。这一个镜头的力量如此磅礴，胜过千言万语、千军万马，我在那一刻，终于明白列宁所说的“一切艺术中电影是最重要的和最大众化的艺术”的真正含义。
还有很多人说张震那段弱的不行，非常鸡肋，我的意见恰恰相反，这一段的弱，是服从于影片的整体结构的，它的弱甚至可以说是编导者意义深远的精心设计。就是通过把它与之前三个风云激荡的时代并置，“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抛出整部影片最具当代意义的叩问，在这个小时代里，培养民族脊梁、镇国重器的百年名校为何成为生产“精致的利己主义”的工厂，我们到底怎么了？
《无问西东》具有如骈文一般工整精巧的结构，四段故事缺一不可，吴岭澜是首，提出如何度过青春，如果面对自我的诘问，沈光耀、陈鹏王敏佳两段故事是核心，分别从家国情怀与个人情感方面给出了回答，而张果果的故事是尾，用另一个问号呼应了吴岭澜的问号，将对青春对自我的提问的追索从过去时延展成现在时、将来时。
反方
我注意到很多导演为《无问西东》的上映并取得市场佳绩叫好，有陆川、路阳、徐峥还有很多人，陆川称《无问西东》“仿佛是《芳华》的姊妹篇，又一部书写几代年轻国人心灵史的佳作”。
《无问西东》这个项目简直是导演心中的完美梦想，我指的不是演员阵容，不是巨额投资，而是每个导演心中都有一个“禁片梦”，希望自己能拍出挑战禁忌、挑战审查天花板的“禁片”，同时却又矛盾的希望自己的作品最终还是能够公诸于众并得到大众的认可与赞赏。而这些《无问西东》都做到了。我甚至觉得被禁了这五年对这个项目是助力，它现在的成功正因为它太适合现在这个时间的观众的口味。完美的TIMING。
正方
我特别佩服这部电影的敢勇，包括清华百年大项目交给李芳芳一个新导演也是敢勇，而李芳芳选择了一种顶天花板的创作方式也是敢勇。必须有替整个行业来顶审查天花板的人，因为你得时不时顶顶，来确认这块板子还在不在，说不定这一顶，发现原来板子已经被撤走了，如果你不顶，永远都不知道。这样就为以后的创作者又赢得了一块创作空间。在很多媒体的画像里，新一代创作者主要是指80后、90后都是世故的圆熟的，然而李芳芳的出现，让所有人看到了新一代创作者身上这种理想主义的敢勇。
我更倾向于把《无问西东》和《黄金时代》做比，它们是近年来或者说多年来唯二诉诸文人心灵、关注性灵的电影。谨以此片献给珍贵的你，人之为人最珍贵的便是性灵，身处何种情境哪个时代，都能扪心叩问，你有没有自主的思考？不管眼前乌云雾霭，都能做到内心澄明，不陷入“忙”（对应吴岭澜的故事）、“茫”（对应沈光耀的故事）、“氓”（对应王敏佳、陈鹏的故事）、“盲”（对应张果果的故事）的陷阱囹圄之中。
然而它跟许鞍华的《黄金时代》终究是大不一样的，其气质便迥异，一个少年意气，一个暮气氤氲，然而更重要的的是《无问西东》之所以能引发全民热议，更在于它呈现的是一个开放式邀约式的结构，而《黄金时代》却是一个自说自话的闭合式结构，不论是萧红说还是萧军说或者端木蕻良说，其本质都圈在一个向内的自我文本里。
反方
你最后一句话翻译成大白话就是《无问西东》好不好，全取决于脑补，拒绝脑补的会认为它做的还远远不够，而乐于脑补的会将自己脑补的一切全部归属于这部电影，脑补的越多，越觉得精彩。反正据我观察，给《无问西东》打最高分的就是文学女青年。
作者：周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