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黑猫 美人和君王 日期:2018年01月02日
岁末,电影市场一片热闹,陈凯歌六年磨一剑的《妖猫传》以压轴大戏登场,向我们展现了一幅美轮美奂气象万千的大唐盛世画卷,影片虽然改编自日本作家梦枕貘的魔幻系列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却是取材于盛极一时的唐朝传奇故事。
陈凯歌对奇幻片钟爱有加,而作为观众的我,在众多商业大片里也独爱奇幻片,究其原因,此类片种不仅能满足观众对视听奇观的无尽想象,体现电影工业高超的技术水平,对于中国优厚悠久的古典文化也是一种极为奢侈的展现,有机会创造出不同于西方世界的东方意蕴,进而构建出独具中国美学味道的电影学派。不曾想这部奇幻古装巨制同样引发了争议,如果说《芳华》的争议来自于文本的自相矛盾和前后抵牾,或者说文本的断裂和空隙反而给了观众各种脑补的空间;而对《妖猫传》的多角度阐释则恰恰来自于文本自身的丰富性、完整性和自给自足的封闭性。
2011年在襄阳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搭建长安城,不惜重金把550亩的荒野之地打造成一座气势恢宏精美绝伦的惊世唐城:陈云樵家的庭院、胡玉楼、青龙寺、藏书阁、御花园、凤栖楼、步云梯、洒月亭、花萼相辉楼……,从宫廷楼阁、官宦府邸到民间市井,从如累书简到一把翠翘,都极具精细考究,足见其工匠之精神。
随着两位穿针引线的人物:白乐天和空海的行进,我们似乎也游走在充溢着诗情画意的盛唐时空之中,流连忘返。玉莲的胡旋舞,李白的诗词,更别提那场极其绚丽灿烂、如梦如幻的极乐之宴了,《妖猫传》满足了所有人对盛唐气象的无尽想象,怪不得有人赞叹:每一帧,都是画。更可赞的是“华丽”再也不用和“空洞”匹配,自《无极》之后,陈凯歌把飘渺的玄幻元素融入真实的唐朝历史,落到实处,有了重心,幻术反而大放异彩。
妙的是影片的叙事结构也犹如中国古代建筑一般,亭台楼榭,层层叠叠,曲径通幽,饶有意趣。每幅画,尽是戏:影片开画就是一个唐朝仕女的背影,春翠作为故事的一个引子出场。紧接着会人语吃眼珠子的妖猫作乱,搅动了整个长安城。影片由此就套上了悬疑惊恐片的外壳,并由起居郎白乐天和驱邪师空海这两个局外人带领我们一步步接近“真相”。
而这个探案过程里有春琴(被黑猫附体)吟读的那句伤感的诗词“云想衣裳花想容”,有与春琴(被黑猫附体)面对面的直接对证,有陈云樵和春琴搬演再现的霓裳羽舞曲,有瓜翁的善意指点“幻术里也有真相”,还有白头宫女的口述,直至侍妾交出已故遣唐使阿倍仲麻吕的日记,带领我们回到三十年前的历史现场:杨贵妃的顶级生日盛宴和急转直下的马嵬驿兵变。
这些明线/暗线前后勾连,严密工整,设计精巧,引人入胜,线索千头万绪却丝毫不乱,妖猫-春琴和陈云樵-瓜翁-白头宫女-晁衡(阿倍仲麻吕)的日记独白,好似为“真相”套了层层画框,叙事饱满,颗颗分明,犹如打开了层层套叠谜一样的七宝函,却反证了香囊里寄托情思的一缕青丝这个遗物是表象,是假象,是迷惑众生的障眼法。
而每个人物线也皆有前因后果,形成各自成章的小传,形象丰满,性格分明。六品史官白乐天实乃狷狂大诗人白居易,他一直活在前朝诗人李白的阴影里,却又对前朝盛世和杨贵妃充满了仰慕之情,对李隆基和杨玉环的浪漫爱情充满着无尽向往,立志抒写《长恨歌》流传千古,却因为不愿写假的史实而被革职;而来自于倭国的空海也有属于自己的小秘密,他不远万里乘风破浪而来不是为了给皇帝驱魔,而是为了取得不再痛苦超越生死的无上密真经,完成师傅临终遗愿。
相对于诗人白乐天的感性投入,僧人空海却显得理性超脱,高深莫测,这位佛系男子常常展露迷之微笑,风流得体,如果说白乐天的臆想代表着民间凡俗对浪漫爱情的理想寄托,那么空海就代表着一种质疑的态度,他若即若离的冷静旁观带来了一种间离感,这一主一客一静一动一内一外的组合,探访推理,相得益彰。而被妖猫蛊惑的陈云樵和春琴简直就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现世翻版,夫妻二人都有俗人弱点,陈云樵好色,春琴贪财,他们上演“帝妃之恋”的戏码为的是打破白乐天自以为是的纯真幻想,这出戏中戏最终以春琴被陈云樵残忍勒死收场。
影片的核心叙事致力于解开杨贵妃的死亡之谜,就像《至爱梵高·星空之谜》里由一个送信人探寻梵高的死亡之谜一样。毋庸置疑,影片的核心人物是被万人瞩目的杨贵妃,她在众人的回忆之中渐渐复活,影片极力烘托了她闭月羞花之貌,倾国倾城之美,雍容华贵,光彩照人,大唐风度,尽显风流。对比之下,皇帝反而显得气度狭小(比如嫉妒李白的诗词),甚至有点阴阳怪气,与大唐的开明包容不相匹配。杨贵妃近乎神性的完美形象,却依然逃不过红颜祸水、红颜薄命的古老谶语,西施救国、昭君出塞、貂蝉的连环美人计,各朝各代的美人命运有着惊人的相似,美人向来是男人政治斗争中的战利品,杨玉环也不例外。
“强盛时,她是帝国的象征;(举国上下庆祝生日华宴)危难时,大唐将不再需要她!(马嵬驿兵变被处死)”
男权社会早已把美人价值最大化、工具化、利益化,这绝对不是一场浪漫凄美的爱情戏,而是一场残酷无情的政治戏。连电影都借阿布之口感叹:他(皇帝)才是真正的幻术大师,所谓“极乐之乐”就是君王无上的权力,他俨然不是白乐天眼中不爱江山爱美人的英雄,而是既要顾全大局(自身安全),又要当情圣(维护颜面)的政治阴谋家,所以杨贵妃就只能在生死之间。尸解大法不过是哄骗杨贵妃的借口罢了,君王纠结的不是美人之死,而是如何让美人去死?
谁也不想担负杀害杨贵妃的罪名,就只能费尽心机设计一个众人都参与其中的连环骗局:(杨贵妃)喝下蛊毒-(黄鹤)针刺安眠-(宫女)织白绫-(高力士)人为制造勒痕,这个死亡骗局设计得如此滴水不漏,甚至为了掩盖皇帝的罪行而上演鞭打高力士的戏码,这种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政治厚黑学中常试常新。最后由黑猫揭开最残忍的一幕:杨妃在冰冷的石棺里醒来,拼命推棺却窒息而死。所以杨妃并非被勒死、毒死、刺死,而是被活埋。就连最为冷静的空海在体验石棺看到道道血痕时也禁不住流下泪水,借此可以想象到一个女人在将死之际时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真相”是冰冷且残酷的,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不过是政治家用以献祭的牺牲品,而充满怨咒的黑猫原来是白龙的化身,世人皆已忘记这段陈年往事,只有他拼尽力气为冤死的杨妃鸣不平。如果说皇帝是暗黑势力的代表,白龙就是纯粹真理的化身,它解构了虚伪的君王之爱,建构了白鹤少年之情,虽然此情因为缺乏铺垫而稍显突兀,但这个立足点是进步的是锋利的,它推翻了以往众多影视剧对唐明皇和杨贵妃“长恨歌”般的歌颂和浪漫想象,打破了长久以来英雄美人的不老神话,勇敢刺破了政治极度的虚伪性和自私的功利性。
借古装之外衣吐露现代之精神,正是现今奇幻片正确的价值取向,这在之前的《画皮》系列中也有很好的实践。盛极而衰,“极乐之乐”不就是悲吗?这种繁华过后的衰败、萧条和凄凉,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也有呈现,而这种特殊极致反差的美学也使之有了真正几分的荡气回肠!
很有意思的是,与主题形成鲜明悖论的现象即,影片中所有的女性呈现与常规的商业片一样都是被物化的,极具娱人耳目的观赏性:春琴的肉感丰腴,活色生香的歌舞伎,玉莲的异域风情的胡旋舞,而高高在上的杨贵妃则承接着所有人的目光和欲望:来自于君王、阿倍仲麻吕、白鹤少年、安禄山,还有大唐的平民百姓,甚至还有对她念念不忘的白居易,所有人为之疯狂(除了拒不承认为娘娘作诗的李白),成就了大众作品中流行的玛丽苏情结,她之于大众只能被仰望、崇拜、渴慕,而只有君王这个至高统治者才能拥有最美的女人,在一众的仰慕者中,也只有白龙与她同病相怜,产生出一点精神的共鸣。
女性依然是大众的梦中情人、客体风景,这显然来源于男性创作者的视点。陈凯歌赋于杨贵妃无我的神性,甚至为了保持这份安静高贵的美感,就让杨妃明明知道这是场死亡骗局,也要配合君王演好这出戏,成为杀死自己的共犯,这份懂事和成全把她的命运衬托地更为凄美,使悲剧更悲,甚至连死亡都被蒙上了一层仪式性的表演美感。
而在整部影片中,杨贵妃几乎是沉默无语、无喜无悲、顺从认命的,没有任何的主体性和行动力,单薄地如同被风吹落的纸片,她是被言说被描画的对象,镜中月水中花,美则美矣,却无力!而编导们为了不要破坏这份被观赏的美感,更不会把杨玉环塑造成像西方美狄亚那样极端的复仇女神:张牙舞爪地疯狂报复,极具危险性和破坏性,这显然不符合对东方女性的审美标准。但是,影片的高明之处在于创造了白龙这个清纯少年形象,他迷恋、同情、怨恨、执念,为她鸣不平,甚至牺牲自我,投身于御猫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啄瞎皇帝的双眼(主谋)-给陈云樵下毒(发动兵变的金吾卫陈玄礼之子)-逼陈云樵发疯-用绫丝勒死白头宫女,甚至想杀死知情者丹龙,创造出一种同归于尽的毁灭性快感。
观影中一刹那突然产生了幻觉,在我看来,黑猫、白龙、春琴似乎都是杨玉环复仇的替身,她虽不能言语,但是白龙-黑猫-春琴都在帮她代言伸冤,引领着白居易去澄清真相;她虽不能行动,但是白龙-黑猫都在帮她四处报仇,她并没有轻而易举地选择原谅和服从,而是附体他人借猫还魂,反而拥有了生命的主体性、力量感,这种彻底的反抗精神进而赋予了影片一种激进的现代性,甚至被理解为女性解放的主题,这虽然冒着过度阐释的风险,但是也不失为一个有创意的视角。“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是美好的理想,“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才是残酷的现实。
影片最后一个画面以杨贵妃和黑猫相依相守结束,诡异音乐再次飘起,是否喻意着女人和猫本就是一体的,这是不是最好的一个注脚呢!?
而故事之外的人:白乐天和空海也各得其所,完成了最初的使命。白居易写好《长恨歌》,一字不改,在他看来,与其说是以我注诗,不如说是以诗注我,诗是白龙写的,情是真的;空海也如愿进入青龙寺,成为惠果大师(丹龙-瓜翁)的弟子。而自称为托钵僧的陈凯歌,是否也取得无上密的真经了呢?这么古典完整的戏剧史诗叙事,似乎在电影江湖里已经失传了许久。少时最喜欢读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其中的两句话“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用来形容《妖猫传》也有这份恰如其分。走出影院,我依然沉浸在繁华绮丽的盛唐迷梦之中,久久不愿醒来,电影何尝不是现代人发明的一场盛大的幻术,而今晚这场视听盛宴似乎跟即将到来的狂欢跨年夜竟天衣无缝地对接了!这,真的很完整。
周夏,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