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最后的夜晚》:跟着电影一起旋转 日期:2019年01月09日
在跨年夜巨幕厅观看《地球最后的夜晚》的时候,根本没有料到之后会引发如此之大的争议,只记得旁边的女孩在飘字幕时说“看不懂,这是什么鬼电影。”当晚确实几乎满场,观影过程中也没有观众离席的现象,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礼貌。但我是完完全全沉浸在电影里了,戴着3D眼镜跟随着男主进入小镇奇妙夜晚的梦境,这种新鲜的感官体验可以说是人生第一次,令人耳目一新。
似曾相识的沉浸感两年前在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中也体验过,只不过用了不同的技术实现,一个是3D+4K+120帧,一个是2D+3D长镜头,但都进入了人物细微敏感的内心,而内心世界又表达得如此真实和立体。也许是感受到了同道中人,李安导演甚至激动地用五个“非常”来盛赞这部“优秀”“特殊”的电影。
可是把一部独特气质的文艺片投放大众市场,大家谁也没有预料到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巨大的落差:口碑急速下滑,票房断崖式下跌。联想到去年贺岁档的票房黑马《前任3:再见前任》,一部先前不被看好的爱情电影却一路逆袭,取得近20亿票房,大部分都是来自三四线城镇青年的贡献,而给《地球最后的夜晚》恶评差评的说不定是同一拨人,外加一部分专业人士。
细想想也能理解,玩抖音的年轻人看《地球最后的夜晚》肯定有极大的反差啊,爱情、悬疑、凶杀、黑帮什么商业类型元素都有了,可就是反类型、反叙事……观众的一头雾水很正常啊,就像当初的《东邪西毒》放映时谁敢说自己看懂了呢,包括大牌明星参演的《阿飞正传》、《2046》似乎也都是把商业营销点做足了,但票房都是断崖式跌落,印迹着鲜明个人风格的作者电影从来都不是高票房的宠儿。
反而是有着清晰务实的叙事逻辑,接地气的小人物,触碰现实痛感加上类型化外包装的电影,比如《我不是药神》《西虹市首富》《无名之辈》和《来电狂响》票房大卖,因为它们无一不对应着中国观众的生存焦虑,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来高速发展中的中国有太多现实题材可以抒写。
中国电影一直强调的是现实主义创作,但除此之外,这种诗意空灵、如梦如幻的电影探索在国内是多么稀缺而金贵啊,为什么不能共生共存呢?!不管称之为魔幻现实主义,还是诗意现实主义,导演在大银幕上写诗做梦,都让我看到了中国电影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梦
回到电影的诞生之初,MOVIE就呈现了两种形态:一种是纪录,一种是魔术。如果说贾樟柯的电影偏向纪录,那么毕赣的电影就是魔术,它直接把手探向了人的内心深处,并完成了一种革命性的美学创造。无论他的电影有多少个电影大师的影子(塔可夫斯基、戈达尔、大卫·林奇、王家卫、侯孝贤……),他终究在他的故乡凯里完成了记忆的叠加、移位和组合,并让它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生成新意。
就像宣传所说:这部片名取自智利小说家罗贝托·波拉尼奥的一本书,它的创作灵感来自夏加尔的画作、莫迪亚诺的小说和保罗·策兰的诗句。这也是专业人士常常诟病之处,认为初出茅庐的毕赣模仿的匠气随处可见,不仅搬抄大师,也搬抄自己,比如大部分人都说《地球最后的夜晚》是《路边野餐》的升级版,是重复没有创造性的。
不可否认,《路边野餐》40分钟的长镜头有一种原始拙朴的美,但是《地球最后的夜晚》中场才开始出现的70分钟的3D长镜头让这种身临其境的梦幻感来得更直接、更强烈、更惊艳。随之“炫技”也成为评论的高频词,但是把梦境影像化,一镜到底,还要跟所有的过往重逢,这个高难度是相当考验导演功力的,况且这样精心设计的场面调度也是为了和2D版的前史相互照应、穿透,达成技术和艺术的高度融合,观众和男主所经历的梦境是完全相等的时间,代入感更为强烈,做梦不就是一个人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戏吗,虽然都是碎片的记忆重新编排,但想象力的飞升使整场戏都空灵起来,长镜头的结尾落在烟花上,释放了最后的灿烂,月色温柔。
很享受这样迷人、迷离的梦,梦境如此真实,现实又如此梦幻,梦与现实的边界弥合在一起、模糊在一起:新颖独特却又呈现地成熟流畅,完成度很高。也许你会说这是一场少年意气的游戏,一场华而不实的魔术表演,但是旧有的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下一部电影导演会不会考虑用浸入感更强的VR拍摄,进行进一步的实验呢?
诗
毕赣也是小镇青年,却没有得到小镇青年的心心相印。但是他电影中的小镇符号却比比皆是,比如童年时期给他留下成长记忆的港台流行歌曲、甚至男女角色的名字都是港台歌星、作曲家的名字:万绮雯、陈慧娴、罗纮武、左宏元,还有染红发的小镇女人、监狱、打台球、录像厅、电影院、卡拉OK、夜总会……但凡种种在贾樟柯电影里都是社会时代的标记,但在毕赣电影里却构成了诗情写意的元素。
绿皮书、绿裙子、咒语、会旋转的房屋、野柚子、苹果、乒乓球、举火把的红发女人、养蜂人、表、烟花……他创造了无数个意象,前后呼应,绵里藏针,又用一种新的排列组合方式,穿针引线地细密编织,生发出奇特的意义和感觉,就像片末的那首爱情咒语:“用刀尖入水,用显微镜看雪,就算反复如此,还是忍不住问一问,你数过天上的星星吗?它们和小鸟一样,总在我胸口跳伞。”
诗歌化的对白不仅使房屋旋转了起来,整部电影都是眩晕迷幻的,这本身就是诗性思维的创作方式,循环往复,暧昧多义,分不清真真假假、前世今生,这位有心机的电影诗人在电影的缝隙间埋下无数个线索,留给观众无数个谜题,倒是多了不断猜谜不断读解的乐趣。而贵州凯里总是湿漉漉雾蒙蒙的空间环境更是为电影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调子。大概是毕赣太年轻,总是让人觉得阅历尚浅又故作深沉,很可惜,这样轻灵的诗意就常常被误读为缺乏生活沉淀和真情实感的矫情。
谜
很多人说看不懂,日常的理性逻辑思维被解构,常规的线性叙事被打乱,时空跳跃、翻转、重叠,片断的、模糊的、错乱的、混沌的、暧昧不清的,倒是跟梦的真实场景很相像,至今为止我也不能说自己全看明白了。
夜晚是人类精神最自由最放松的时刻,如同灯光暗下来的电影院,就像观众跟随电影院里的罗纮武戴上3D眼镜之后,就跌落到毕赣营造的电影迷宫的黑洞里,开启梦境的循环-旋转-迷幻之旅:黑洞原来是煤矿,罗纮武的好友白猫就死在矿洞里,那个和他对打乒乓球的男孩既像是他的儿时玩伴白猫(兵乓球上的老鹰),又像是他和情人万绮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说过长大了教儿子打兵乓球);坐吊缆下去,遇到很像情人的凯珍,她开一家台球馆,听她讲她的顽皮经历(偷书),就像是少女时代的万绮雯,她爱唱歌,想当歌星,门锁了,他和她飞了下去(梦中,人常常会飞)……,俯瞰小镇灯火;小广场出现了一个举着火把的红发女人正要和养蜂人私奔,罗紘武似乎和从小抛弃他的母亲重逢(童年阴影),这一段也是最伤感的,抢了红发女人最珍贵的表之后他吃掉了整个苹果(人最伤心的时候会把整个苹果核都吃掉);末尾,罗紘武又回来,和舞台化妆间的凯珍浪漫一吻(欲望达成)。梦是一个人潜意识的释放,隐秘也随之流露,影片完全根据男主的心理创伤和欲望结构了整个梦境,梦里的每一个人其实在现实中都离他而去(好友-儿子-情人-母亲),梦中的相遇和纠缠是对他的缺失替代性的补偿(友情-爱情-亲情)。
在男主眼里,女性是不可得的梦,是谜一样的存在,无论是离家出走的妈妈,还是失踪了的神秘情人,万绮雯-陈慧娴-凯珍-红发女人也许就是同一个女人,女人是无情的爱撒谎的不可捉摸的,甚至是危险的(绿裙子所代表的蛇蝎美人),爱情如镜花水月一场空,终究不可得,正应对着毕赣常常引用的《金刚经》里的箴言:“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炫技都是表面的形式,孤独和忧伤才是这个电影的底色。
现实里打的心结终究要在梦里解谜,弃儿通过梦境和现实和解,舔舐伤口,修复创伤,他质问了红发女人私奔的理由(为了爱情的那点甜),并念起咒语,在旋转的房屋与凯珍旧梦重温,温柔与共(凯珍可能是男主理想中的情人真名:凯里的珍珠)。虽然这个梦终究要醒,就像这支燃放的烟花,但是此时此刻的浪漫瞬间就是当下所有的意义。
《地球最后的夜晚》用梦的逻辑上演了一出如梦之梦,如影之影,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我竟穿越联想到《红楼梦》,看到红发女人出走的那个场景眼眶不自觉地就湿润了,什么都不可留的宿命感渗入骨髓,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并弥漫着一大片雾气的伤感。
也有人读解出男主恋母弑父的俄狄浦斯情结,按照弗洛伊德分析法,似乎也说得通。尽管电影是导演精心设计刻意为之的虚幻迷宫,最终还是亮起心事,吐露忧伤……除此之外,电影院、看电影的场景多次出现,电影与梦的水乳交融,也彰显了作者元电影的野心。
遇到好电影就是感受它的氛围和意境,我甚至不想去解读它,一如当初看安东尼奥尼《云上的日子》、王家卫的《一代宗师》。摒弃电影之外的喧嚣,我只想借着写作之际再次进入梦境。有的观众留言说探监的那个房子也在缓缓旋转,看来我得去二刷了。
(周夏,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