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无尽》:罗伊·安德森的丰裕之角 日期:2020年06月29日
由固定机位、大景深和单一场景叙事构成的抽象化的超现实主义美学风格,让罗伊·安德森的影像作品一次次回归电影的原命题,重新确立摄影机与影像的关系、人物与空间的关系、运动与存在的关系等等。同时对于绘画、诗歌与戏剧的借用,也一次次拓宽着电影的媒介性,让影像得以深入到艺术可以探索的哲学边界,关照现代都市中人们荒诞的生存困境、全面的精神危机以及庸碌的情感状态。
2019年罗伊·安德森为影迷奉上了最新作品《关于无尽》,依旧沿用他自短片《光荣的世界》开始的,由“生存三部曲”确立的这种独特的电影风格。相比“三部曲”每七年一部的速度,《关于无尽》快了两年。比之“三部曲”,其人物密度大大削减,戏剧性场面更加浓缩,人物的情节性更加弱化,场景细节越发简约,渐远了政治讽喻性,提高了叙事的诗性。你会发现罗伊·安德森的拍摄手法原来既可以用于末世寓言的史诗,也可以成就漫不经心的散文。 赤裸裸的空间 罗伊·安德森的单一场景不论是户外大景别的西伯利亚风雪荒野,还是室内小景别的狭窄公寓楼的卧室,都完成于他的摄影棚中。导演利用错视画(Trompe L’oeil)的视觉原理,经精确计算后绘制搭建而成。 尽管每个场景的平均搭景时间在一个月左右——这让他的电影摄制时间大大超出工业化体制所能容忍的长度,也不可能请来职业演员,但好处是让影片创作更加自由,可以保障有资金支持时一个场景一个场景细细的扣,资金不够时带着已经完成的段落去化缘。 影片《你还活着》的资金就有着6个国家的18个来源。而有时为一个镜头段落,他的团队也曾舍得花180次去反复彩排调整。
罗伊·安德森的影片往往会出现几百上千人的大场面。如《二楼传来的歌声》中街角酒吧外有条长长的汽车拥堵街道。《你还活着》中,梦里嫁给吉他手的女孩住在行驶的公寓里,窗外簇拥着大量的粉丝为她祝福。《寒枝雀静》中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的出征与落败都列队经临一家当代酒吧。可到了《关于无尽》中,其大场面的人物调度却简单了许多,如德军败兵奔赴西伯利亚俘虏营的场面。看上去是导演取消了前后景深中的人物在运动上的复杂调度,实际上是大场面布景在构图的透视性上做了极大的调整。 罗伊·安德森电影中的绘画性,不仅仅是名画为个别镜头的灵感来源。如《关于无尽》之于马克·夏加尔的《空中恋人》(Over the Town),《寒枝雀静》之于彼得·勃鲁盖尔的《雪中猎人》、爱德华·霍珀的《夜游者》(Nighthawks)和博斯的《人间乐园》等等。
这些借鉴只是从小热爱绘画的罗伊·安德森随手拈来的艺术积累。其作品浓厚的绘画性,也并非由一个个固定机位的“活体画”( Tableau vivant)构成。它与导演卡尔·齐曼(Karel Zeman)对于50年代捷克版蒸汽朋克风的使用方式并不一样。罗伊·安德森电影的表意系统仍然是电影性的,尽管他的电影性摈弃了摄影机运动和蒙太奇装配,回到早期电影的“画幅”概念下。 罗伊·安德森的摄影机摆放位置之所以在反复调整后固定不动,是因为他要以此创建一个精确的画幅,避免摄影机运动削弱人物和空间关系。在这个画幅中,门、窗、道路、桌椅、建筑等的线条不仅为人物规定了戏剧动作的严格范围,而且以单点透视和两点透视等不同的构图,表达人物与空间之间的压抑与对抗。 为了强化这种表意系统,色彩上,罗伊·安德森以灰、白、淡绿和米色等单色化处理来寻求净化效果;布光上,采用散射滤镜和低反差滤镜的叠加,以得到绘画中的光线质感,为的是追求他的所谓“毫不留情的光线”,“消除一切可供躲藏的阴影,将每个人都照亮,随时随地赤裸裸。” 影片《关于无尽》由于大大缩减了人物的动作性,削弱两点透视中的动静对比,使得叙事空间中的画框感更加显著,人物的困境以及这种困境的普遍性也更加突出。其中某些场景只有一个人物,且极为缺乏戏剧动作,只完成了一两个重复的机械运动。如一个男人掏掏床垫下方,然后上床关灯;如一个女人举杯饮酒,然后放下杯子;还有人站在落地窗前,回过头看看镜头,又转回头去;地下掩体里溃败的历史人物希特勒也不过是入画之后,抬抬头看向画外。
《你还活着》中身着豹纹衣的胖女人总是哭诉“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同时却驱赶帮他遛狗的同居男友,拒绝送花上门的爱慕者,还对婚姻不屑一顾。到了《关于无尽》中, “抱怨生活的人”换成了一个乘坐公交车的男人,并且完全取消了豹纹女的上述三个戏剧场景,这个男人的戏剧动作仅仅收缩为一个:哭泣。在这段属于他的静态长镜头中,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对着座位两边面无表情的陌生人反复哭诉了4遍: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看向镜头的白面人偶 罗伊·安德森以独立的单镜头场景拼贴而成的长片电影,跟他从上个世纪70年代开始的广告短片拍摄策略有关。你甚至可以在他的著名广告集锦里找到“三部曲”中幽默荒诞的来源。以一两个日常生活的场景迅速达成一个世事讽喻的段子,似乎已经成为罗伊·安德森取景生活的电影思维方式。在他的“生存三部曲”里,这些个被解散了因果关系的深焦镜头,《二楼传来的歌声》用了46个,《你还活着》是56个,第三部《寒枝雀静》有39个。到了《关于无尽》中要更少一些,仅有33个,并且镜头之间人物的相关性变得更加散漫。
罗伊·安德森的关于人性的生活三部曲,各有着不同的存在主义命题。《二楼传来的歌声》是经济大崩溃后的一副末世焦虑图景,影片中满是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césar vallejo)笔中“跌倒而不再哭的大人”。《你还活着》则展示出如《奇爱博士》中的大轰炸来临前人们的慵怠与荒诞,影片中并举的小人物们并不是片首歌德的诗中“知足啊,活着的人”,而是嘴上重复着“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的得过且过的庸人。《寒枝雀静》以鸟雀标本展览室开场,描述了一个如活死人般的确丧无望的城市空间,很多人在看似重要的电话中只会重复一句废话:“我很高兴听说你过得不错。” 罗伊·安德森借用费里尼对马戏团小丑的态度和日本能剧的人物造型,既给予这些人以充分理解,又以白面妆容、机械性动作赋予他们一种玩偶性。他们动作缓慢,说话字节简单且自我重复,既情绪化,又自我封闭。在陌生的城市丛林里,他们于不同的建筑空间中彼此相关,却异常的隔绝与疏离。 相比三部曲中的家具店老板、业余军乐队成员、玩具推销员,《关于无尽》中也有一个贯穿性的人物——牧师,但他的出场次数更少、戏剧动作更为简化,叙事作用更加依赖于人物与空间、与他者的负面关系,人物的自我丧失感却因此变得更加强烈。牧师在自己的梦中背负十字架被人鞭打驱逐,在卧室中不能安榻,在教堂里酗酒露出马脚,在心理诊所被推搡驱赶。这几个场景中,都有作为旁观者的他者,却没有人给与牧师情感上的支持。
整部影片的其它单场景镜头里,人物关系也往往如此。丧失信仰的牧师,在教堂里假装给予信众支持,其实他明白,牧师仅仅是他吃饭的工具。同样的,心理医生也没有在诊室中给与求助的牧师以心理疏导,对于他来说,下班赶公交车更为重要。 所以,影片中的牙科医生也不能给病患提供帮助,因为赶上他心情不好;侍应生不能正常地给顾客倒酒,因为这时他心不在焉;妻子不懂得安慰一事无成的丈夫,她心里想的是周游世界;街边卖艺的退伍伤兵得不到路人的侧目,被缚的人得不到战友的怜悯…… 因为芸芸众生均落入这个城市废墟里,被罗伊·安德森讽刺为“连锁信经济”(chain letter economy)的现代资本主义逻辑所物化、格式化、工具化。好在虽然一些人丧失了羞耻心,但还有一些人在人伦中获得些许温暖。 影片利用画外旁白建立了一个悲悯的叙事视角。罗伊·安德森采用了一个如阿伦·雷乃在《广岛之恋》里的女主角埃玛妞·丽娃的旁白声线,轻柔哀伤,犹如来自另一个时空。同时借用鲍勃·迪伦在歌曲《A Hard Rain's A-Gonna Fall》中的句式:我遇见一个全身燃烧的年轻女子,我遇见一个为爱而伤的男人,我遇见一个为恨而伤的男人……来描述画内这些白面人偶。以句式复沓的节奏性,赋予叙述本身一种过去未来众生平等的历史感。同时给画内人物看向镜头一个理由,他们“在看着历史,看着记忆,看着时间,看着我们”。
罗伊·安德森 整日笑眯眯的罗伊·安德森,总是满脸红光,在片场看着年轻人一丝不苟地忙碌,他却无比放松地嚼着口香糖,时不时会在摄影机后面为他所设计的人物那尴尬的处境捧腹。在瑞典西比勒街24号工作室里,导演这幅随性可亲的画风,与其严谨的、抽象的、阴郁的作品风格刚好相反。罗伊·安德森说,幸好可以拍摄电影,让他远离孤独。借以影片《关于无尽》,他希望他的镜头可以像古希腊神话的“丰裕之角”(Horn of Plenty)一般,能源源不断给予卑微的生命以永恒的关照和理解。
作者:王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