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层、地域、方言:城市电影的多种样态

阶层、地域、方言:城市电影的多种样态 日期:2022年01月26日

  2021年末,一部全沪语电影《爱情神话》上映,创造了上海地区的票房神话,电影连映一个月票房破2.5亿,仅上海一地票房就突破1亿;同在贺岁档上映的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及时响应观众的呼吁,重新调整30分钟的画面,在2022年元旦推出粤语版,“方言”在今天的电影市场上如此重要,从未有过。

  回溯一下早期的中国电影史,大部分的影片都在上海拍摄,可是有几部真正的沪语电影呢?随着有声片的到来,一些明星反而因为国语不好被淘汰。我们通常在老电影看到的是上海的现代景观,高楼大厦汽车、闪烁的霓虹灯、摩登的跳舞场,影射的是对都市现代性的批判和焦虑,和之相对比的乡村,反而是主创想象出来的未遭西方文明侵害的理想田园之地。即使是反映当下城市生活的电影,一拍上海就是东方明珠、一拍北京就是国贸,这些同质化重复化的鲜明地标太让人审美疲劳了。 《爱情神话》的出彩在于拍出了这座城市日常的气息和风情,沪漂6年的邵艺辉把取景范围仅仅局限在了徐汇区的几道街景,五原路、永康路、延庆路、新乐路、衡山路等等,区域化带来新鲜的独特化,美食、咖啡、话剧、画展、文学、音乐、电影,小资文艺青年的审美趣味随处可见,我们对大银幕的上海既熟悉又陌生,中西混搭,多元自由包容,市井气又国际化,最后,老白的小洋楼成了中年失意者联盟的精神栖息地。沪籍演员生动演绎本地生活,勾画了一群中产阶级的群像,这不是一部沪漂艰辛的励志史,而是浪漫喜剧包装下当地成熟男女的生活姿态展演,对于性别挑战也表现为轻巧机智的伶牙俐齿,它提供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场域,一种爽快开放的宣言,这种精致有趣的文艺腔调在中国电影中实在太稀缺了。

  同样是高密度对白的女性话语,2005年上映的《无穷动》发生在京城封闭的四合院里,四位成功女性在饭桌上袒露的是过往的伤疤和情感的失落,“消失的男人”犹如幽灵在场。地域的不同带来气质的迥异,一个是北方的沉重悲怆,一个是南方的轻盈灵动。 《爱情神话》令人向往上海,《雄狮少年》让我们重新认识了广州,导演孙海鹏虽然不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却在这里生活了13年,片中舞狮的竞技场荔枝湾就是他常常去的荔湾湖公园,包括荔湾的陈家祠堂、龙津西路的驿巷,南岸路的增埗村在片中都有表现,而木棉花、桑基鱼塘、镬耳屋等岭南特色元素也让当地观众倍感亲切。这些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场景被动画复刻到大银幕上,细致入微,纤毫毕现,让人想起日本动画片里对东京一比一的复制。

  近年的国漫几乎都有神话原型加持,动画这种艺术形式更容易在虚拟时空释放想象力,而《雄狮少年》却另辟蹊径,将岭南民俗“舞狮”作为奇观,关注当下的留守儿童,表现普通的草根民众,用无厘头喜剧讲述了咸鱼变雄狮的逆袭故事,焕发出一种珍贵的现实主义光芒。在广州这座城市,我们看到了建筑工人、快递小哥这些辛苦劳作的打工人,日日夜夜支撑着大城市的运转。影片结尾,阿娟从广州来到上海继续打工,从没有床铺到下铺,是少年人的社会磨砺,也是对底层奋斗的自我肯定。整部电影既有励志向上的高燃能量,也有回归于平凡生活的真实底色。

  对于上海和广州,山西籍导演邵艺辉和湖北籍导演孙海鹏都是生活在异乡的外地人,大城市的流动空间给有才华的年轻人提供了机会,这似乎是电影之外的另一个励志故事。而对于许多导演,家乡都是创作的原始动力,比如山西汾阳之于贾樟柯,贵州凯里之于毕赣,内蒙古鄂尔多斯之于周子阳,浙江杭州之于顾晓刚,观众也有机会看到了许多二线、三线乃至四五线城市的人文地理和生态环境。这种电影空间美学的建构意义在于去中心化,大银幕呈现出区域与阶层的多元差异性,多种方言也带来多元话语,从而使被建构的时空兼具多种文化属性,我们由此也关注到更多边缘地区的边缘人群,在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中,有上升的人生轨迹,也有坠落的情绪体验,太多的故事可以书写。 在《兔子暴力》中,我们发现了重庆之外的又一个魔幻工业城市攀枝花,从大城市回乡的时尚妈妈在被荒弃的剧院舞台上演了生活的一幕悲剧,而那看似无底的隧道则预示着人心的深不可测。《乌海》中呈现了内蒙古乌海的奇异景观,荒凉的沙漠和湖泊交织在一起,那个烂尾的恐龙乐园显然是被异化的现代空间,创业失败的男主无家可归,只好爬入恐龙雕塑的肚子过夜,荒诞又悲凉。

  《东北虎》被耿军自称为寒带导演拍摄的寒带电影,黑龙江鹤岗有一种后工业时代的空旷感,工业的萧条、人生的衰败互为映衬,失意落魄的中年人只有在热带风情音乐中幻想一下南方姑娘,导演坦言每个人都是被困的东北虎,黑色幽默中自带苦涩自嘲的东北趣味,结尾的那句台词:“明天可有意思了”,道出了现实的一种虚无。

  《一江春水》用日常生活流的朴实手法展现了足疗女技师的生活,表面平静无异,实则暗涛汹涌,影片叙事大部分在南方小城湖北十堰完成,结尾,当养了19年的“弟弟”离去,了无牵挂的蓉姐回到东北老家,却揭开了一个隐藏19年的惊天秘密,语言也从武汉话变成普通话,空间的流动性实则掩盖了犯罪的事实。片中唯一一次点题是王丹自首时提起的“春水戏曲学校”,联想到之前蓉姐时常唱起的评剧“刘巧儿”,这些蛛丝马迹其实在片中早已细细铺垫,白雪皑皑中姐姐喂鹿时的默默流泪,妹妹围在篝火旁的默默流泪,在巨大的时空转变中的命运喟叹,令人动容。

  《一江春水》剧照 这一系列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风格不同,但都有一种真实的在地性、当下性和烟火气。生活化的方言、浓郁的地域元素使人物落地、扎根泥土,城市空间早已超越了故事背景板的功能,而成为参与叙事的一个角色。《爱情神话》中人物与城市相融,是统一的有机整体;《一江春水》中人物与城市相隔,甚至城市都是暧昧不清的地方指向,一个游离的灰色空间。地理空间不仅仅是人物生活行动的场所,也表明了其所属的社会阶层,是精神气质的体现和心理的外化,有时也升格为超现实的表意象征,映射着人心欲望、经济境况和情感状态。 这种区域化、阶层化的多样展现,与其说造成了一种封闭和区隔,不如乐观地说它提供了一种可能性,使“不可见”变得“可见”,在丰富电影景观的同时,也打破了同温层的一种想象,人们得以反思现代社会,表达人文关切,而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是殊途同归,在虚拟影像之中寻求一种人类的精神家园。

  作者:周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