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浪闻莺》:弃儿姐妹的舞台人生

《柳浪闻莺》:弃儿姐妹的舞台人生 日期:2022年01月04日

  编者按:近期公号带来的两篇影评,一篇探讨中年男女的上海爱情神话(《爱情神话》:为什么好看不好卖?),一篇感悟越剧姐妹的西湖爱情故事。江南多烟雨,外滩灯火明,相同的江南景致,不同的爱情滋味。 《柳浪闻莺》我看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感受,每一次结束也总是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美感,迷迷离离的伤感。坐在影院里,安安静静地沉浸在那个氛围里,心灵好像也下了场雨,被清洗,被涤荡,被浸润。

  影片根据作家王旭烽的同名小说改编,出自她的长篇系列小说《爱情西湖》,这部小说创意非常独特,以西湖十景讲了十个爱情故事,移步换景、情景交融,《柳浪闻莺》就是其中一篇。片名让我想起1948年白光主演的歌唱片《柳浪闻莺》,可惜现在只留残片,依稀还可以看到西湖美景,两个喜欢唱歌的少女。故事又让我想起谢晋1964年执导的电影《舞台姐妹》,同样是讲越剧姐妹情,但感觉完全不同,春花和月红是两种思想、两条道路的对比,带有特定的时代烙印和鲜明的阶级意识,黑白分明、戏剧感强烈,政治意图较为明显。

  《舞台姐妹》(1964)剧照 而《柳浪闻莺》恰恰相反,相比于《舞台姐妹》的外露,《柳浪闻莺》是含蓄、内敛的,在一幅青绿点染的江南图景中,我们看到两个唱越剧的女孩聚散离合,暗里涌动的情感说不清、道不明,欲语还休,留有余韵,这种大量留白的手法,给观众无尽的遐想空间,不是更接近艺术本质的一种纯粹的表达吗?

  扇:暧昧之情,性别之辨

  第一次看小说,就被三个主人公的名字所吸引,垂髫、银心、工欲善,这种古雅之名好像三人是从戏曲中走出来的人物。唱越剧的垂髫和银心,开扇庄的画家工欲善,不仅有才子佳人、戏曲国画,还有西湖美景,自然景观和文人意趣自然也带来这份雅致。 电影在小说的基础上做了很大的改编和调整。首先是叙事视角,小说以工欲善的主观视角,描绘了垂髫和银心这对舞台姐妹,整体突出了男性话语,在工欲善的眼里,垂髫带着艺术家的光环,我们在她身上好像看到了另一个程蝶衣,人戏不分,不疯魔不成活。电影则把姐妹情从后台置于前景,弱化了工欲善,从上帝视角来展现三人关系,自然转化为阴柔的女性气质。

  其次,是人物基调,垂髫理想,银心现实,电影则把银心的内心世界丰富了不少,把自私、市侩的一面剔除,着重凸显了银心的成长,这个人物复杂、饱满了许多。银心对剧团名额、对工欲善暗地争夺,都是她对丫鬟命的不甘,无论是事业还是情感,她努力付出过,可偏偏造化弄人,最后还是失去,竹篮打水一场空,观众对她自然生出几分同情和心疼。 最后,艺术风格上,小说在气质上比较刚烈极致,失明的垂髫为艺术可以不惜一切代价,锋芒毕露,电影则进行了整体的柔化。垂髫依然为艺术执着,但也接受命运的安排,边推拿边唱戏,没有那么绝决了。有点可惜的是,“失明”对于垂髫是毁灭性的打击,也使这个人物带上了宿命的悲情色彩,电影把这点淡化了,如果片中有几个垂髫失明时的主观镜头,观众对她的处境可能更感同身受。

  影片吸取小说的精华,在开头就提出了“第三性”的说法。越剧是中国戏曲中唯一的全女班,这个独特的存在也使越剧独具阴柔之气,而其中“女小生”更是融合了两种性别的气质,雌雄一体,在“是”与“非”之间反而找到了自由灵动的空间,洒脱而神秘。就像工欲善所讲:“中国的扇子有些时候还代表了中国文化的暖昧,就像你们越剧中的女小生那样,她是介乎于男性与女性中间的第三性。” 影片结尾,已经失明的垂髫破了工欲善的谜题,形成了一种呼应:“‘女小生’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她是超越男女,像是把男人跟女人揉成了一个更加纯粹的性别……外公说过‘白马非马’,女小生就是‘白马非马’”。这种性别之辨,是艺术哲理上的思考和提升,深得中国古典文化的精髓,它更强调性别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阴阳相生,而非政治上的性别对立。

  “扇子”在片中还有很多妙用。舞台上的扇子,是垂髫和银心在《梁祝》中的表演道具,梁山伯用它来遮挡,祝英台用它既遮挡又暗示;生活中的桃花扇,是工欲善赠给垂髫的定情之物,借扇-还扇-赠扇-再还扇,来来回回也暗示着二人情感的曲折。《雪花秘扇》中的扇子是闺房中的女书文化,承载着女同的百合之情,而《柳浪闻莺》中的女性情谊也有这份暧昧,不仅是垂髫和银心之间,垂髫和工欲善之间、银心和工欲善之间的情感也是暧昧不清的。 不同于一般的一男二女的三角恋,这三人之间的情感都是彼此可以理解和接受的,并无太多道德的评判和指摘。垂髫和工欲善是一种惺惺相惜的知音之情,后台画眉、“隔扇羞窥意中人”、画下欢爱,无言胜有声,是精神世界的心有灵犀;银心和工欲善更接近世俗的人间烟火,最后的道别戏,银心和镜中的工欲善一问一答,似乎隐喻二人始终隔了一层,分属于不同的世界;垂髫和银心从小一起生活,一起唱戏,是相依为命的姐妹情。舞台上,垂髫是银心的如意郎君;生活里,垂髫是保护银心的姐姐,戏里的情感自然延伸到戏外,一句“贤妹妹,我想你”,又让多少人落泪。这种东方情愫的微妙表达生发出一种古典婉约的美感。

  幕:戏曲之殇,落寞之味

  电影史上有许多与戏曲有关的经典电影,《霸王别姬》里的京剧、《游园惊梦》里的昆曲、《人·鬼·情》中的京剧,都展现了戏曲的独特魅力。戏妆的浓彩、假定性的空间、舞台表演给男女提供了穿越的可能性,恰恰这三部电影也都有关性别反串,程蝶衣在舞台上演了“姬别霸王”,翠花和荣兰在深宅大院里合唱《牡丹亭》,秋芸在《钟馗嫁妹》中扮演自己生活中缺失的“好男人”。 《柳浪闻莺》也有这种戏中戏的微妙互文。越剧团舞台上,《五女拜寿》正在热热闹闹地上演,不甘心丫鬟命的银心还是做了端盘子、跑圆场的丫鬟;水上社戏《情探·行路》中,银心饰演的名妓敫桂英一身白衣,在红衣判官和小鬼的保护下,捉拿负心人王魁,巧妙的是,扮演红衣判官的正是垂髫,而前来看戏的正是辜负银心的工欲善。越剧大舞台,银心只能做配角,只有垂髫的小舞台让她做女主角。片末,垂髫雨中送行,两姐妹难舍难分,恰好是《十八相送》的桥段和心境。

  垂髫和银心在舞台上多次演出《梁祝》,二人分分合合,从越剧团的舞台唱到了乡下的亭间戏台,又唱到水上的社戏舞台,最后在西湖游船上唱,空间一步步缩小、简化,最终无戏可唱。天地虽大,却容不下这一方舞台,影片真实地反映了上个世纪90年代戏曲的没落,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下,传统艺人四处流落的尴尬境地让人心酸。最后,银心选择了嫁人,跟着大款去了美国;而没了舞台的垂髫,只能从收音机里听“梁祝”,虽然和工欲善相守,却丢掉了“魂儿”,自顾自地枯萎了。 “聚散离合终有时,历来烟雨不由人”,整部影片笼罩着一种迷离的伤感,主创用空间、调度、光影、天气、音乐很好地实现了这种氛围的营造。当垂髫第一次被银心背叛,在雨中的剧场天井,她仰天流泪,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当银心目睹工欲善的背叛,在公交车上流泪,车外的雨更显凄凉;当银心被剧团除名,长镜头跟随着她走过金色闪耀的大幕,走进人声喧哗的后台,之后又一个人无奈走出来,剧场天井正下着雪,那种被抛弃的滋味和雨雪的寒冷天气相应和。片中多次“下雨”,不仅仅是因为江南多烟雨,也是人物心情的映照。董颖达的配乐有洞箫、钢琴、提琴、竖琴,凄婉迷茫,如泣如诉,配合人物情绪适时撩拨心弦,更是增加了悲凉之意。

  《柳浪闻莺》更像是一曲怀旧的挽歌,对于那个时代、对戏曲、对艺术、对理想的一种致敬。“唱”是垂髫的生命姿态,她的艺术追求就是有戏唱。影片尾声,镜头追随着穿着戏服的垂髫,穿过小桥流水,舞唱起来,最终定格在垂髫明亮的回眸里,随即彩色变黑白。人生总要落幕,那就把它停留在最美的时光,惊艳所有人。

  作者:周夏(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