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提神、醒目、扎心

《断·桥》:提神、醒目、扎心 日期:2022年08月16日

  李玉的妙在于她的“跨性别”特质,用网络新语言描述就是“娘Man”结合得恰到好处:既有男导演较为擅长的对结构、节奏的精准把控,又有女导演所擅长的对情感的细致描摹,再加上扎实的影像语言,让《断·桥》的观影体验无论是脑、眼还是心,全面满足。

  提神的节奏  Rhythm

  《断·桥》前半段最妙的是节奏。垮桥、陈年旧尸、涉事人坠楼、可疑线索渐显、真相浮出水面……罪案调查推进得干净利索,没有一丝多余与凝滞,这一点在女导演中是非常少见的。这不是性别歧视,只是客观地陈述一种性别差异——通常女导演往往比男性导演更关注于情感表达,而情感表达的负面效应就是容易带来节奏的粘腻,在该切走的地方多停留了一两秒,N个一两秒累加起来,就会拖慢整部影片的节奏,而节奏对于犯罪片或罪案调查片尤其重要。《断·桥》只要镜头里该给的信息给到了,毫不犹疑地切走,甚至切走的比刚刚合适还更早一点,这无疑是犯罪片、调查片最好的节奏,让观众有欠一点的感觉,才能将观众的好奇心引向下一个镜头、下一个段落。

  而且,影片节奏的紧凑流畅不是借力于类型程式自带的转换与加速机制(《过春天》的节奏很大一部分有赖于此),《断·桥》的好节奏是建立在密实的社会细节与扎实的人物刻画上,不是巧劲,是实劲,这对导演的要求更高,需要她对社会有深入的观察与准确的把握,李玉的《断·桥》还有文晏的《嘉年华》在这方面处理得都很棒。 走出影院的时候,我在想范伟演的朱方正是不是太单面了,这个角色的情感处理是不是简单了,他养了晓雨八年,会不会面对她的复仇情感上还应该更复杂一点、纠结一点?但继而便反省这恐怕是惯有的“三屉馒头”(sentimental,感情泛滥)症又发作了,强行加感情戏——这也是拍犯罪片、社会片常见的一个问题,过多地放大了情感的作用,情感泛滥反而丢掉了罪案片的纯粹与冷峻。范伟扮演的反派不是没有情感纠结,在每次行凶之前他都有过迟疑,但一旦他判断好形势作出了排除危险保护自己的决定,就会非常干脆而坚定甚至是冷静地杀人害命。我去翻了翻一些凶案的报道,看了凶手们的自供,发现这种描绘更为准确,情感在凶案发生前、包括发生后都会有,但在具体行凶的过程中其实是摒弃情感因素甚至是情绪因素的。

  我非常喜欢朱方正在生命尽头最后那句台词:我害怕去见闻亮。整部电影中他都未曾对自己的累累罪行有过忏悔,包括之前对晓雨说的那些软话都更像是一种笼络的策略,而不是发自真心,只有最后这一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于反派而言,这一笔点睛足矣。所谓程式其实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反面人物单面化曾经是一种程式或者是套路,所以我们反它,试图对反面人物进行更多的情感解读,可当对反面人物的情感描绘越来越普遍甚至泛滥之时,曾经的改变就沦为了一种新程式新套路。我们必须反反程式,负负得正,倒可令人耳目一新。

  扎心的情感 Emotion

  在流畅紧凑的叙事推进中,《断·桥》的情感表达像针一样,在某个你防备不到的剧情的罅隙中,突袭你,稳、准、狠。好几个瞬间,我都痛得一下子哭出来,然后李玉就收针了,毫不留恋,伺机下一次的偷袭。晓雨为父亲寻找追悼会所用的照片,家里居然找不到一张父亲的单人照片,她决定自己给父亲塑像,当一团泥块在她的手下逐渐成型,一个女儿对父亲压抑多年的思念像潮水一样一浪浪地涨上来,没有一张照片可参考,但女儿依然那么清晰地记得父亲的样子。当父亲终于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搂住父亲的脖子,说了一句:好久不见,爸爸。那一刻,真的扎心了。

  将罪案、私情感与社会观察有机圆融地结合在一起,继娄烨、刁亦男之后,李玉也做到了。这类影片的难点除了平衡罪案、情感、社会三条线之外,还在于写实、写意的自然而轻盈地高效转换,这一点刁亦男的电影很突出,《白日焰火》中廖凡所饰演的警察在隧道里醉倒的镜头,开始写实,后来就转换到写意,但随即回到写实,出入之间行云流水。 这样的妙用在《断·桥》中也看到了:晓雨在父亲情人处看到父亲大学时代书生意气的照片,悲伤顿起;之后影片一点没有停顿,利落地进入下一个镜头,晓雨骑摩托载酒醉的孟超在公路上夜奔,摩托上支起的破烂塑料布在风中翻舞,像极了为亲人扶灵送别的幡,迎风猎猎,簌簌有声,像听不清话语的招魂曲衬着变声的怒吼。那是绝对写意的时刻,但又在写实的情境中。孟超半醉地伏在晓雨背上呢喃:我想我姐姐了,你想你爸爸吗?晓雨没有回答,风吹得眼泪在脸上乱舞。思念一个再也见不到的人,多么痛,又多么美。

  《断·桥》的选角胜在演员与角色的适配。演员都有自己的极限,不能一味要求演员去突破这种极限,还是需要角色去尽量贴合演员。这一次马思纯用得比《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下简称《风雨云》)好,《风雨云》让马思纯饰演一个天性有恶的病态少女,和让陈妍希饰演一个黑色蛇蝎美人,都突破了她们的极限,硬演终究勉强;而《断·桥》中马思纯扮演的角色是从乖女孩的框框中挣脱出一个真实而不完美的自我,就与马思纯有相当的适配感。而且发胖了“自我放飞”的马思纯真的迈过了演员的一道坎,当一个女演员放下形象、放下大众对她的完美期望的那一刻,她可能失去了很多,但也得到了真正的自由。

  开始确实担心王俊凯,但李玉用得很巧,将瘦高修长小头小脸的王俊凯装进比本人大两号的工装里,那种未成年人必须应对成年世界的残酷的孤伶与无助感就出来了,低眉垂目间孩童般的无辜加重了,悲剧感油然而生。这种悲剧感,最后必须是要以破碎来谢幕的,对孟超的谢幕词有些不满足,生命的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晓雨,再见了”,有点虚弱,隐忍了一整部影片,最后的反击不够有力。片尾那封给警察的信有点冗余了,没有提供更多的反转信息,也未能把情绪推到更高。孟超从警方追捕中逃脱可以写得更狠一点,比如宁愿以自残的方式也要逃走去救晓雨,这并不是一个青年男性对异性以生命献祭,而是从他的性格走向来说,宁愿碎掉也不要被抓到,符合一个大男孩的英雄骑士梦想。当然,《断·桥》现在的尺度与表达已经难能可贵了,结局柔化一点,完全可以理解。

  必须表扬一下曾剑的摄影,该平实的地方压得住,但该“妖”的时候也能烟视媚行。甘小漾雨夜与朱方正谈判的一段戏,黑底、车灯的大光球、雨丝、谈判双方的剪影,有《毁灭之路》康拉德·赫尔摄影的调调。甘小漾的那抹艳到极致的橘带着妖异的巨大光廓,勾魂摄魄,令人眩迷,在雨的遮蔽中又有些许变形,我描述不来,反正让我想到了大卫·林奇。还有最后朱方正将打晕的晓雨与其父的塑像一同放在车后座上,父亲塑像戴的眼镜镜片倒映着蓝荧荧的光,像从冥界射来的审视灵魂的鬼火,冷冽却又灼烫,神来之笔。

  《断·桥》的好还有很多,蓝色是指向一个良善的亡灵的影像暗语,故事由人从土里挖出开始,又以人被埋进土里结束,完整的首尾结构又暗合中国人“尘归尘土归土”的古老意象……《断·桥》中这样的隐喻很多,但又没有明晃晃地卖弄,你找到也可,找不到也可,这份从容、沉稳与大气最是难得。

  作者:周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