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过愤怒的海》:怎样用一部电影讲两版故事

《涉过愤怒的海》:怎样用一部电影讲两版故事 日期:2023年12月07日

  作者:周舟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涉过愤怒的海》这片名真好,用典(日本影片《追捕》原名《涉过愤怒的河》/《君よ憤怒の河を渉れ》),且贴切,曹保平不仅用影像兑现了片名,也在主题上兑现了片名。就我而言,这部片子最有意思的是它的误导,在影片前120分钟放映时间里,它都对观众形成了误导,让观众误以为它是在讲另一个主题的故事:一个穷人对无良富人的复仇,而后20分钟,它坐地成茧,又化蛹成蝶,从旧壳里蜕出一部新的电影。

  索命刀——占比85%的“伪片”

  《涉过愤怒的海》全片85%的时间都引导着观众追随黄渤扮演的丧女之父,沉浸在一片无边的愤怒之海中,全片如一把索命利刃没有须臾停歇地杀向疑凶。 对应曹保平的首作《光荣的愤怒》是“怂人的愤怒”,《涉过愤怒的海》就是“狠人的愤怒”,开场人物的设定用一场海上遭遇战揭示了黄渤扮演的主人公金陨石的性格,绝不服输,就连海上悍匪也别想占了他的便宜。这样一个刀尖上舔血挣钱的狠人,死了唯一的女儿,他得血债血偿。开场的海上遭遇战,除了交代了男主角,更将故事发生的情境圈定在一个法理真空、唯有抵死肉搏的原始丛林。

  中国的规定语境是一旦有命案发生,警方必须介入,而侦案权属于绝对的公权,完全对私域封闭,《涉过愤怒的海》用了一个设计:日方案件信息传递到国内之前的立案真空期,悬置了警方线,让影片最大程度上接近一部纯粹的个人复仇片。 正如黄渤采访中所说,“这个角色要求的能量浓度太大了”,“它不像别的戏,还有一些蜻蜓点水的东西,这部戏每天一开机,每一场戏都在那个情感浓度上”,《涉过愤怒的海》每一场戏都像砸在重音键上,这对演员是巨大的能量考验,对于导演一样是严酷的考验,因为没有起落、转圜,一路从重到更重,不是螺旋上升,而是直着上去,是非常消耗动能的,到了一个点上,角色会疲,观众也会累。

  事实上,在第二幕终点,影片确实撑得有点吃力了,黄渤、周迅、祖峰几个主要人物的逻辑还有观众的观影感受都游走在崩的边缘,主要原因是按剧情逻辑推演,人物疯不到那种程度,你给的油不足以让这辆车飚到180迈,就显得硬努。犯罪片不同于悬疑推理,重点不在错综复杂的“完美犯罪”与“更完美破解”,但一般而言,犯罪片起码要用一幕或者一幕半的时间来逐渐追踪线索找出凶手,像《涉过愤怒的海》这样摒弃了所有思索与排查,一秒就定下凶手的实属罕见,仅从影片目前呈现的样貌而言,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疑凶,真相未明的情况下,人物反应存在过度、失真、逻辑断点。 与疾风似的追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影片对真相的冷处理,实际上,《涉过愤怒的海》用85%的片长在讲述一个大家默认的解释,所有人似乎都心照不宣地分享着一种社会共识——穷人受害,富人无疑是最可能的加害者。参见李沧东的《燃烧》,但《燃烧》在将女子受害归因于富人加害这一块处理得更扎实,提供了更模棱两可、足以混淆判断的证据,让男主角对富人少爷的仇恨更有基础。如果对尖锐的原著原型必须做柔化的改编,那么作为一个伪文本,它还需要创造更多暧昧、歧义的想象空间,以留给其后叙事的反转。

  好的类型片故事在情绪里,主题在意象中,曹保平的现实题材犯罪片里一直在创造能指与所指、外延与内涵高度融合难于切分的意象。《涉过愤怒的海》贡献了很多精彩的电影化的瞬间,从一开场,手指蘸血在木板上写字,就成功链接了观众的痛觉,影片用了很多意象来直观化愤怒,风暴来临时,乌云压顶的天空,是人怒化为天怒,从天而降砸在车顶上血肉模糊的鱼,是“天地为刀俎,我为鱼肉”。海是更庞大的意象,以不同的面目贯穿全片,从愤怒到诡谲,再到归于平静、苍茫……海也是金陨石的战场,在陆地他输掉的一切,唯有在海上,才能夺回来。 最完整、与主题最熨帖的意象段落是黄渤从日本回国杀往疑凶父亲的豪宅,影片用一段豪华的镜头展示了那间奢靡大屋,那当然不是一个废镜头,它毫无分说地就宣判了疑凶的罪,金钱的原罪。然后,黄渤涉水而来,从他的海上主场切换到富人的主场——陆上豪宅,镜头用变形、旋转故意放大了豪宅的大,大得无边,黄渤冲进去像无头苍蝇一样找不着北,处处碰壁,他迷失在一个又一个房间里,最后,他要找的人却并不在那里…… 全片的叙事,几乎就浓缩在这一个意象段落中。

  回旋镖——占比15%的真相

  如果观众提前20分钟退场,他会得到一个故事A,而最后散场的观众会挨上一记回旋镖,得到一个故事B。120分钟、140分钟版本,其实从结构上都是完整的,这很有意思,像个套娃。 我个人并不觉得后20分钟勉力为之,跟“灼心”系列的前一部《烈日灼心》类比,就会发现《涉过愤怒的海》犯罪最终的落脚点同样没有落在社会,而是落在自我拷问,邓超和黄渤扮演的角色都在凶手与追凶者双重身份间转换。这至少证明对原型原著的改编思路,“灼心”系列是一以贯之的。

  有人喜欢前面愤怒的故事,而我却更钟意最后那记回旋镖。曹保平的狠,一如既往,在我看来,黄渤一路的血肉厮杀,都只算皮外伤,直到最后真相揭晓,才是对角色对观众真正的迎头痛击,说说我的主观感受吧,就像被一记铁锹拍在头顶,继而又被铁锹按进冰冷昏暗的海水里,窒息、疼痛、喘不上气……黄渤的表演也很到位,同频了我的感受。 《涉过愤怒的海》在曹保平的作品序列中是一个“新地标”,代表了犯罪归因的重点从社会大视角进一步转向伦理亲情。很多犯罪片的犯罪成因都在家庭,尤其是在中国,这不稀奇,曹保平影片的独到之处,是其亲子之殇,锐却不见血,是一种你找不到伤口也无法止血的伤,一种绵长而无解的痛。 比如《狗十三》,谁错了?好像大家都不是坏人,然而不可挽回的伤害在所有人的正常行事中已然铸成,戕害以爱之名堂而皇之地发生,这是《狗十三》最可怕的地方。

  《涉过愤怒的海》更甚,整个血案的悲剧后面隐匿着两个家庭悠长而沉默的悲剧,受害女孩的家庭、疑凶男孩的家庭取样了中国亲子关系最危险的两类典型家庭。女孩的家庭穷困、粗糙,单亲父亲爱她的唯一方式就是拼命出海挣钱,孩子的心灵与情感他根本无暇顾及,影片最后还是柔化了这种亲子危机,幻想中父亲陪在孩子身边似乎悲剧就能得到避免,事实上,这样的父亲或母亲在中国比比皆是,即使他们有暇,即使他们陪伴在孩子身边,他们也无力触及孩子的内心世界,悲剧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照样会发生,这种亲子之痛其实是无解的。 比女孩家庭的悲剧更隐秘的是疑凶男孩的家庭悲剧,故事抵达终点,得知真相的我再回头看前面的剧情,周迅扮演的母亲、祖峰扮演的父亲的一些不合逻辑,都有了另一种解释,他们的不正常为男孩的不正常做了注脚。从始至终,这对父母都没有深究过女孩究竟是不是自己儿子杀的,他们第一时间默认了是自己儿子杀的人,之后想的只是怎么让他脱逃,归根结底,这对父母第一时间就从道德上否决了自己的儿子。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否决自己的儿子的?得追溯到多早以前?祖峰扮演的父亲在船上的说法是7岁之前,一个自小就被父母否决放弃的孩子,可以想见会拥有怎样的人生。

  《涉过愤怒的海》的片名是一个巨大的隐喻,视觉上的,也是主题上的,最后观众随着黄渤扮演的角色,终于艰难涉过愤怒的海,抵达了真相的岛——那个在泥泞血污中挣扎的满身伤痕的男孩被锁链所囚,不得自由,不得逃生,还是意象,还是隐喻,他蜷缩身躯的姿态跟他在满是液体的子宫里时一样,那锁链的意指不言自明。 影片的最后,男孩被释放,自己一个人划船渡海,又一个意象。这无边恨海,黄渤扮演的男主角刚刚渡过去,男孩他渡得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