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靡的秘密:粉红芭比PK纣王雄风

风靡的秘密:粉红芭比PK纣王雄风 日期:2023年08月02日

作者:周夏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谁也没有料到,今年暑期档诞生了一部全球现象级的女性主义电影《芭比》,在女性主义声浪日渐高涨的当下,掀起一股势不可挡的粉红色浪潮。真人版电影《芭比》7月21日在北美上映,一经公映便创下2023年度北美最高开画票房,借着超高口碑,票房一路上扬,强势蝉联北美周末票房冠军,截止到7月31日,全球票房突破7.75亿美元,闯入2023年度全球票房榜前三甲,把同一天在北美上映的诺兰新片《奥本海默》远远甩到身后。

  《芭比》在中国与北美同步上映,在排片率较低的情况下,依然取得不俗的票房成绩,上映的第六天破亿元,截至7月31日,票房接近2亿,豆瓣评分高达8.4。在北美,发行商热衷把《芭比》与《奥本海默》联动营销,女男主人公的名字甚至被影迷拼接起来,变成了“芭本海默”。反观国内,同期上映的神话史诗大片《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以下简称《封神》)引发各种热议话题,网友还进行了趣味性的二次元创作,制造了跨时空连结的“芭比粉纣王”,颇具流行时尚感,这部雄姿英发、气势磅礴的男性电影,也有了与《芭比》对比联动的可能性。

  性别之辨:马、狐、玩偶

  《封神》和《芭比》里都出现了马。“马”是男性力量和男性权威的象征。《封神》里的商纣王有一匹威武彪悍的黑色战马,姬发有一匹带着他回家的白色雪龙驹。纣王骑着逍遥马征战沙场,大杀四方;姬发骑着雪龙驹回家,从朝歌一路奔跑回西岐。马是冷兵器时代重要的战争利器和交通工具,也是男人的亲密伙伴,几乎和男人形影不离,合二为一。马术训练是扮演质子的年轻男演员的每日功课,这些海选出来的“质子们”,袒露胸肌,大跳战舞,使整个大银幕都充满着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马”英俊挺拔、勇敢迅猛、潇洒不羁,是男人的理想镜像,也代表了男人之间的情谊。这在《长安三万里》中也有表现,最初李白的马被偷,李白又偷了高适的马去追盗马贼,二人不打不相识,青年时的李白和高适胸怀大志,鲜衣怒马,追求的是策马逐风、“骑”乐无穷的快意人生。 “马”的性别意味一直延续到当代,《芭比》夸张描写了肯在现实世界发现父权制的惊喜和兴奋,伟人头像山幻化成马头,这是一个为男人量身定制的花花世界。肯性情大变,迅速将雄性气质的马移植到芭比乐园,掀起“男权革命”,占领了芭比的豪宅,树立起马的标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马的塑像,这里的“马”显然充当了男性揭竿而起的旗帜作用,自带一种耀武扬威的征服欲。

  男性的象征物是马,那女性呢?《封神》里是狐狸精,是魅惑的妖;《芭比》里是资本世界创造出来的玩偶。这些经典的性别符号在当下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较之以前的版本,乌版的“封神”显然进步了,不再重复红颜祸水的陈词滥调,而是把“狐狸精”提纯,将一个祸国殃民的恶妖转化为一只只为知恩图报的小白狐,兽性未泯,貌美如花,清澈见底,我见犹怜。纣王的血救了白狐,白狐就要帮助他成为王,让他永生,彻底沦为纣王身边一个辅助功能性的花瓶配角,无法僭越和突破,自然回归到男权社会秩序真实的女性位置上。

  《芭比》里的女性在“芭比乐园”里是主人,是女王,男性反而是陪衬性的花瓶角色。但这只是一个乌托邦的存在,一旦走出梦幻虚拟的“芭比乐园”,走入现实世界,芭比才发现女性地位有多么的低微和尴尬,她迫切要逃走。当芭比带着挫败感重返“芭比乐园”时,才发现肯已经带领玩具世界的男性发动了革命,将原本美丽而智慧的职业女性一一驯化,成为听话的芭比、男人的附庸,对于男人,女人只有仰视和崇拜,失去了思考的头脑和主体,这不就是一只乖乖听话的小白狐吗?!

  弑父:反抗父权制

  有意思的是,《封神》和《芭比》的主题都提出了“弑父”,很鲜明也很锋利,符合当下年轻人追求自我的现代价值观理念。 《封神》赤裸裸揭露了父权制的虚伪本质,它设置了两个父亲:恶的父亲——纣王和善的父亲——姬昌。恶的原罪是无止尽的欲望和权力,纣王是弑父的罪魁祸首,借助狐妖幻化之力弑父弑兄,杀妻灭子,为了一己私欲滥杀无辜,无视宗法,大逆不道,是极大恶者,他所做的是要维护个人专制的封建王权。姬昌本性善良,爱子爱民,擅长卦术,明辨是非,以大爱为己任,并对姬发说出了那句振聋发聩的至理名言:“你是谁的儿子不重要,你是谁才重要!”姬昌是姬发血缘上的亲生父亲,而纣王是姬发的养父,是精神上的父亲。最初,骁勇善战的纣王在姬发眼里是被仰视被崇拜的偶像,但之后纣王的种种行径暴露了无底线的恶欲私心,引发了他的质疑。选择哪位父亲?成为姬发至关重要的人生命题。 其中,最令人发指的一场戏就是纣王逼子弑父,血腥残忍,莎式的戏剧张力十足,君臣、父子、人伦崩坏,挑战心理极限。崇应彪绝决杀死自己的父亲,成为下一个“纣王”;而姬发保留了心里尚存的善,面对亲父放下屠刀。影片很巧妙地将姬发设为第一男主角,以他的成长引领观众看清楚商纣王的真面目,第一部的结尾,姬发从朝歌回归到自己真正的家,可以想象,真正的“弑父大战”将在第二部展开。

  同样是反抗父权制,《封神》讲的是人性觉醒,《芭比》讲的是女性觉醒。可以预想,《封神》在推翻纣王残暴统治之后,建立的政权依然是又一个接替性的父权制封建王朝。而《芭比》完全不一样,她所要做的事是女性改变世界,充满了未来感。 在永生快乐的芭比乐园中,有一天,芭比突然想到了死亡,而且变得不再完美,这促发了她的思考,回到人类世界去寻找答案,结果发现她在现实世界的主人不是小女孩,而是一个小女孩的妈妈。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小女孩萨莎讨厌芭比,讨厌妈妈,流露出一些极端情绪,母女关系异常紧张。这正对应着上野千鹤子所说的:“女儿是母亲最激烈的批判者”。 作为一个平凡的中年女性,格洛丽亚在芭比公司做着毫无存在感的前台工作,在家庭中也没有得到丈夫和孩子的尊重,抑郁情绪蔓延到“芭比”,因此出现了玩具失调现象。只有返回“芭比乐园”,这位母亲才找到了童年时的快乐,在歌舞中尽情唱出中年女性的心声:“我们必须时刻做到无可挑剔,可事与愿违,我们又总是一错再错……你永远不能变老,永远不能失态,永远不能炫耀,永远不能自私,永远不能消沉,不能失败,不能胆怯,永远不能离经叛道,这太困难了,处处都是矛盾……”这种在父系社会规则下患得患失的焦虑感,我相信,唤起了大多数女观众的强烈共鸣。

  更讽刺的是母系乌托邦的“芭比乐园”也是由掌握资本的父权世界控制的。令人安慰的是,芭比在现实世界邂逅芭比的真正创始人露丝,逃出了可怕的人类世界。影片最后,当做人类还是继续做玩偶的选择摆在芭比面前时,也是在“芭比之母”露丝的鼓励之下,芭比选择做了一个真正的人类,而不是一个被人类操纵的精致完美的玩偶,“露丝”才是芭比真正的精神之母。虽然芭比乐园无忧无虑,但是走进人类世界,才能撬动世界的一角,对,我们当下需要芭比这样的女性来改变世界,虽然这仅仅是个开始。

  有点遗憾的是,格洛丽亚和萨莎这对母女关系的重建有点浅尝辄止。这对不同代际的女性对芭比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对于格洛丽亚,芭比是无忧无虑的童年旧梦;而对于萨莎,芭比则是一剂毒药,甚至被咒骂为让女权运动倒退了50年的“法西斯”。萨莎代表着新一代较为偏激的女性主义者,对芭比有着很深的误解和恨意,虽然跟着妈妈很不情愿地进入芭比乐园,但是影片对于她如何转变了对芭比的态度,与妈妈和解,进而和芭比一起战斗毫无交代,而芭比究竟在这母女二人之间起了怎样的调停作用,我们也是一头雾水。

  叙事视角:她/他在说?

  《封神》的叙事核心是父子关系的对抗与解构,《芭比》则着重于母女关系的改善、重建和传承。在男性构筑的父权世界里,权力的争斗是《封神》的焦点,黑白二元的善恶对决将在第二部、第三部中陆续展现。乌尔善长期执着于东方奇观幻想类大片的构建,这次“封神三部曲”无疑是他又一宏伟目标的实践,神话史诗类型显然属于雄性气质的古典正剧,杀戮、阴谋、血泪,庄重悲壮,荡气回肠。而《芭比》与之对比,虽然也有“夺权”的情节演绎,但性别处境互换的戏仿彻底把暴力游戏化了,它所产生的讽刺喜剧效果使之显得灵巧而别致,完全是一个另类跳脱的“小妞电影”。

  80后新锐女导演格蕾塔·葛韦格的确厉害,既能编,又能导,还能演,除此之外,还是一位独立电影制片人,可谓是电影界的全能型选手,其主演和编导的电影都有超高口碑和话题流行度。2012年主演的《弗朗西丝·哈》是纽漂一族的代言人,经过呢喃核运动一系列历练,其2017年导演的处女作《Bird小姐》和2019年导演的《小妇人》同样精彩出众,两部影片均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影片奖提名,格导由此声名鹊起。她的电影有着鲜明的性别立场和女性话语表达,《Bird小姐》着重母女关系的刻画,对准了迷茫又叛逆的一代小镇女青年;名著新编的《小妇人》着眼于姐妹关系的搭建,情感传达真实细腻、微妙传神,并借着女作家“乔”表达出女性的独立宣言:“她们有思想,她们有灵魂,还有心灵;她们有抱负,她们有才华,还有美貌……我讨厌人们说女人只适合去爱。”虽然故事发生在南北战争时期,但格导却把与时俱进的性别价值观融入其中。

  《芭比》也一样,虽然故事是以一个流行60余年的芭比娃娃作为女主角,但编导同样把独立清醒的女性意识贯穿其中,以女性视角大胆曝出女性心声,使一个过时的老玩偶焕发出新的活力和意义。格导非常擅长故事新编,《芭比》表面是一个歌舞混搭奇幻的喜剧类型,实质上却是用一个童话感塑料味娱乐化的粉红外包装讲了一个当下流行的性别议题,融入了许多流行元素和电影梗,直戳女性的爽点和痛点,观众既得到了耳目一新的视听愉悦,又得到了身心解放和思想洗礼,怪不得好评如潮。格蕾塔也因为《芭比》一跃成为美国票房最高的女导演,从亚文化的文艺创作成功转向主流的商业类型创作,充分彰显了女导演的创作能量和商业潜力。

  格蕾塔·葛韦格 更为可贵的是她所传达的性别价值观包容且多元,一点都不偏激,反而平和、幽默。《芭比》为“芭比”正名,在传统观念中,“芭比”是一个典型被物化的金发尤物,一个被幻想出来的完美女性,但在格导的电影中,她有着标准的美貌,但和性欲无关,不仅善良天真美好,自信大方,还富于创见和开拓精神。“芭比”运用女性智慧点醒被洗脑的女性,在芭比乐园推翻了父权制,但也没有一味女权至上,按照常规思路进行父权制的复制翻版,而是主张和平,放下偏见,强调自我觉醒和个人价值。在男性世界走一遭之后,芭比反而对之前的“唯女权”进行了一定的反思,她鼓励肯应该找到自己的人生价值,俨然是一个理性温和的平权主义者。

  与之对比,国内男性主创的《绝望主夫》就犯了这个错误,站在男性立场穿越到“女权世界”,万物颠倒,性别反置,这只是男性的一场恶梦而已,充其量换来的只是男性的一点同情和体谅,丝毫不会侵犯到男性的既有利益,而女性的自我主体成长和真情实感却完全被忽略掉了。《芭比》则完全是站在女性立场上进行了富有建设性的展演,妥妥的女本位,对于未来理想社会的建设,《芭比》展示了困境,进行了演习,预示了未来。 格雷塔不愧是全球新女性主义电影的代言人,塑造了一个个独立自主、美丽智慧的女性形象,鼓舞了一大批生活中迷茫困顿的女性。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在不久的未来会涌现出更多优秀的女导演以更多元的姿态诉说更多彩的女性故事。禁闭之窗会一扇扇被打开,阳光洒进来,照亮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