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要怎么说出口?”端午档三部影片的艺术学笔记

“爱要怎么说出口?”端午档三部影片的艺术学笔记 日期:2023年07月06日

  端午假期至今的十天里,《消失的她》以20多亿票房遥遥领先,《我爱你!》(下称《我》)以各平台的好评高分占据口碑首位,票房也超3亿。二者收获都颇可观。相比之下,引进片表现就显得相当乏力了,如华纳和DC联手打造的《闪电侠》在中国票房仅达1.8亿。

  当下中国电影市场,有很多要素在发挥力量,择其要者:如社会文化语境变化,这导致国片比外片更占优势;如类型热点转移,这表现为科幻动作片审美疲劳而现实题材剧情片更吸引观众;如大众观影更倾向于相对熟悉、信任度高的主创阵容,这导致较新、较陌生的演员面临更艰难的挑战;如创作出品方的策略和算计,这考验着观众对他们的信心和耐心。在这几个向度上,《闪电侠》都很吃亏。有意思的是,它的口碑其实又并不差,特别是在资深影迷和专业人士那里得到了认可。它的失利很大程度上是多个不利因素叠加造成的合力所致。这也提醒我们,电影业如战场,不存在绝对有把握获胜的情况,不可不察。 有位潜心研究类型片多年的学者向笔者指出,《我》实为地道的、纯粹的、成色十足的商业片。从实际效果来看,它的确成功得到了消费者的接受。那么,该文化商品的卖点是什么呢?

  影厅里不时响起的唏嘘啜泣声,让我们首先感觉到,这是一部“以情动人”的作品。但又似乎不全是,或至少表达得不够精细。反过来看《消失的她》,虽然重点是剧情悬疑,但其之所以热到破圈,正如许多观众意识到并在自媒体上表达出的,也正是因为契合了当下的某种情绪、情感,是反向思维的“以情动人”。两片区别似乎在于,《消失的她》对爱情的价值判断过分低估;《我》对爱情的价值判断倾向高估。 再来看两片的剧作技巧,《消失的她》刻意求工,一路反转跌宕,通过迷宫般的空间变化,务使观众意想不到。《我》刻意藏起工巧,在看似自然平淡的时间流转中把人物命运一一铺陈开来。若论影片始末的人物状态改变之大,《我》未必在《消失的她》之下。 显然,“故事(观众角度)-叙事(创作角度)”,仍然是故事片的重心。这几年逐渐为大众所意识到的“剧情片”这一概念,也同样属于类型化的存在。似乎不妨结论:类型片抒情和叙事固然并重,而叙事为首要。这样一路捋下来,我们就回归到了电影艺术的本体层面,也正是电影高质量发展的基础之所在。 在《我》和《闪电侠》中,“我爱你/I love you”这个句子,都被作为重要抒情元素被突出应用。下面就这一细节稍作解剖,将两种不同的处理手法加以对照。

  《我》用这个句子,与粤语歌曲《我爱你》建立了明显关联。这首1978年问世、许冠杰和陈秋霞演唱的歌曲,改编自猫王1973年名曲Ku-U-I-Po(夏威夷土著语言,意为My Sweetheart)。值得一提的是,粤语歌的烟火气和戏曲感很浓,把西方流行音乐的气质成功转化为中国岭南、香港市井的文化风味。 男主常为戒第一次到公园,听到老年舞群音箱外放的这首歌——这也是观众在片中第一次听到它。常随即给孙女留语音,请她帮忙查一下歌名。究其功能,似乎是为了常和女主李慧如相遇做某种暗示和铺垫。但接下来,常、李初次见面“大打出手”、相看两生厌,音乐的抒情调性和叙事的冲突强化,背道而驰了。  第二次出现时,剧情已经发展了许久,常、李经历了误会、摩擦、缓和、产生好感、认真接近,又因常醉酒发泄情绪,关系急转直下。正逢孙女也酒醉,语重心长地劝外公要讨好自己,同时告诉了他歌名是《我爱你》,并用手机播放了一部分。常回到自己房间后歌声即停止,常失声痛哭。如果观众这时已经把这首歌和男女主的关系主线联系了起来,那么这里的处理有些令人不解,因为这段的叙事焦点一定程度上转移到了孙女身上,同时叙事重心似乎是在解释常的心理障碍,这些对男女主的感情加深或转变,都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第三次出现,剧情将近尾声。常、李的老友去世,李的房东恩人住进医院,李心灰意冷回了老家乡下。常再次来到公园,舞群中突发一起狗血事件:有渣男借伴舞之机PUA女子,后者子女前来兴师问罪,众人围观,舞场只余常一人。歌声忽然响起,常开始独舞,镜头闪回了他和李、故友的相处时光,激动之下,晕厥过去,歌声中止,音箱发出啸叫声。这个高潮段落的音乐,可以理解为现实存在的有源音乐,也可以理解为常幻想中的音乐,还可以理解为导演为这段舞铺上的背景音乐和音效。

  第四段,影片故事告终,常、李在乡下屋中一起进餐,镜头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近景来开,远飞村外,眺望远山。歌声再度响起,随即忽又接回之前常、李和老友夫妇一同戏水的场景,升格成慢镜头,音乐渐强。这是非常常规的结尾方式。从接受心理上讲,这时观众的压抑悲伤情绪已经得到了纾解,可以结束在这里了。没有想到,音乐再次静下去,补叙了一小节常、李和老友夫妇相处交谈的场景。不是说这一小节本身不好,但它出现的时段和位置都令人意外。 还有一个细节是,歌词始终没有用字幕给出,听不懂粤语的观众既然不能把握语义,也就只能把这种陌生接受为一种温情怀旧的背景氛围了。  再看《闪电侠》。这个句子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剧情发展到主人公面临选择和诱惑之前,通过本人回忆追述他人生悲剧开始的那一天所发生的场景:妈妈在厨房里准备拿手早餐,和少年主人公亲昵交谈。妈妈说:“我爱你。”儿子答:“我爱你更多!”妈妈再回应:“我爱你最早!”后来观众知晓,此时母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此地是母亲惨死的现场。从而造成了反差强烈的戏剧性。

  第二次也是剧情将近尾声,闪电侠再次回到超市,修正他上一次改动的时间线,并且知道这次修正将导致他妈妈按照历史原貌死去。在超能力导致的静止中,他看着妈妈生动的面庞,独个重复了那三个短句。说的人变了,说的方式也变了。观众能够意识到,主人公记忆里那份看似寻常的幸福,不但成为他不堪回首过往,而且还要成为他自愿造成的悲惨未来。在这里,我们看到的实际上是上承自古希腊悲剧的叙事美学理念和手法。由于两次出现都是在母子之间,没有其他信息干扰,这个由最简单的词汇和语法构造的句子就得到了充分的强化,成为核心、重心的台词。 对不同的观众群体来说,不同影片的优点未必有可比性。对电影艺术的自身规律来说,比较却又是创作实践中赶超差距、弥补不足的有效方法和积极态度。古人用“一字千金”来求得有价值的批评,这也使得笔者有勇气在国片压倒外片的大好形势下再进一言。

  作者:左衡(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