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英雄》:弱类型设计的真情叙事

《平凡英雄》:弱类型设计的真情叙事 日期:2022年11月21日

  也许是巧合,但这一创作现象也很有趣:博纳影业相继出品了三部“中国”系列高概念新主流电影,第一部《中国机长》(2019)与飞机飞行事故有关,第二部《中国医生》(2021)讲述武汉医生抗击新冠疫情的故事,第三部《平凡英雄》(2022,曾用名《中国英雄》)则把飞行元素与医生结合起来,讲述了一群普通人与时间赛跑、完成生命接力、成功救治病人的故事。三部影片都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但改编策略有所不同。三部影片都在成功赢得观众喜爱认可的同时,润物无声地传递了主流价值观,讲好了中国故事。       《平凡英雄》的片头,像是一首赞美新疆旖旎风光、表现天山儿女美好生活的MV,看似与影片故事情节没有关系,实则确定了影片的调性。影片虽然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但在当前的国际舆论环境下,一部故事与新疆有关的电影,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境外反华势力污蔑、抹黑新疆的由头。因此,这是一部需要政治站位的电影,是一部需要用艺术手段巧妙地将今天新疆各族人民和谐相处、生活美满幸福的真相公之于世的电影。

  一、题材陷阱

       电影创作者大抵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个题材创意咋一听,觉得很有戏,但真正开始创作时,才发现面临诸多困境。笔者称之为“题材陷阱”。《平凡英雄》的题材也有类似问题。2019年4月30日晚上8点多,新疆和田县一名七岁男孩的手臂意外被拖拉机传动皮带绞断,经和田地区人民医院包扎处理后,需紧急送往乌鲁木齐,让更有经验的医院进行接臂手术。手术必须在八小时内完成,否则细胞坏死无法治疗。于是,从和田到乌鲁木齐,横跨1400公里,医护人员、急救车司机、机场管理人员、塔台空管人员、机组成员等各行各业的平凡人团结在一起,争分夺秒与时间竞赛,最终完成了一场生命接力,成功地对小孩的断臂实施了救治手术。这是新闻事件的全过程。导演陈国辉看到报道后非常动心,5月初即飞赴新疆采访。尽管没有相关资料佐证最后的成片与当初的设想差距有多大,但按照电影创作规律,直觉告诉我们,这个题材应该拍成一部充满悬念的悬疑惊险片。      《平凡英雄》有悬念,也充满紧张氛围,但并不惊险。当飞机平稳落地,阻碍小孩手术最大的“时间”障碍就不存在了,并且新闻报道早已将结果告知观众,所以悬念随即也就消失了。为何会导致这样的观影效果?答案便是“题材陷阱”。       《中国机长》《中国医生》中虽然都有人物与时间赛跑的困境,但让观众揪心的结局并不是人们能否战胜时间。在《中国机长》中,是可能出现的机毁人亡;在《中国医生》中,是能否从死神手里夺回患者的生命。这两者都有极大的不确定性。也就是说,即便赢得了时间,也未必能争取最好的结果,比如,在《中国机长》中,飞机成功降落后,因反推失效不能刹车,差点滑出跑道撞击其他飞机。      《平凡英雄》成功地避开了题材陷阱,选择了弱类型的叙事策略。如果选择强化悬疑惊险的类型模式,势必要在“时间”的基础上叠加人物所处的困境,采用好莱坞惯有的桥段,如救护车出现车祸、飞机出故障,等等;或者类似韩国电影《釜山行》那样,拍一部纯粹的商业类型片。显然,这违背了本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初衷。《平凡英雄》既成功地利用时间叙事来强化悬念,让观众为孩子的安危担忧,又不刻意夸大孩子面临的困境,而是用一定的篇幅表现为生命接力的平凡人的真情实感。

  二、时间的香料

     巴赞在讨论“摄影影像的本体论”时写到:“因为摄影不是像艺术那样去创造永恒,它只是给时间涂上香料,使时间免于自身的腐朽。”“基于这种观点,电影的出现使摄影的客观性在时间方面更臻于完善。影片不再满足于为我们录下被摄物的瞬间情境(就像在琥珀中数百年的昆虫保存得完整无损),而是使巴罗克风格的艺术从似动非动的困境中解脱出来。事物的影像第一次映现了事物的时间延续,仿佛是一具可变的木乃伊。”(1)        重提巴赞这段关于电影的心理学起源的著名论述,是因为在《平凡英雄》中,时间作为重要的叙事元素被导演反复提及,时间-影像的构成关系对于影片强调“真实”的立场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是影片的字幕时间。它形成影片完整的叙事时间线。这条时间线是这样的:(1)4月30日18:57。小麦和小朋友们在幼儿园表演节目。因为小麦装扮的树摇动起来,掉了一棵树枝,暗示了小麦后来的遭遇。(2)19:20。核桃园,小麦胳膊被拖拉机传动轴绞断。(3)20:25。和田市区,群众联欢。哥哥驾驶送小麦上医院的车受阻,在好心大爷的帮助下,绕道步行街。(4)21:40。小麦到达和田地区人民医院。(5)22:30。乌鲁 木齐,林医生被护士叫醒。(6)22:40。机组乘务员进入机场,登机做迎接旅客准备。(7)23:20。救护车在和田大街上疾驰。(8)00:09。南航 6820航班起飞。(9)01:18。飞机开始下降。(10)01:36。飞机降落。(11)02:00。救护车在乌鲁木齐大街上疾驰。(12)02:12。救护车到达医院。(13)5月1日03:30。血管接通手术成功,机组乘务员下班。        字幕时间是对故事情节关键节点的提示,时间之间的关系形成悬念。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逼近手 术黄金八小时的时限,每一位参与接力的平凡人的行动就显得急迫而有必要。        其次是场景时间。它一方面参与叙事时间,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叙事时间的真实性。如哥哥抱着小麦冲进和田医院时,走廊上的电子钟显示时间为21:58;推进手术室时墙上电子钟显示22:00;艾克拜尔医生给小麦清创、包扎止血过程中,后景电子钟显示时间为22:02;艾克拜尔让哥哥决定是保胳膊还是保命时,后景的电子钟显示22:20;救护车送小麦去机场的途中,哥哥看手表,时间是23:32。在机场,电子钟显示开始登机的时间为22:55;飞机重新回到停机位后,机场人员护送小麦穿过登机口时电子钟显示23:47。哥哥和小麦成功登机后,艾克拜尔和林医生焦急等待时,墙上电子钟显示 00:52。乌鲁木齐医院,小麦推进手术室时电子钟显示为02:52;哥哥在走廊上给妈妈拨打电话,镜头移动到墙上的电子钟,显示03:09;仪器显示时间03:15开始接血管手术;03:22,血管接上,通血后手臂没有变红,大家焦急地等待,最后手臂终于开始变红。最后一个场景时间是林医生手机屏幕,显示7:22,艾克拜尔发来信息,祝劳动节快乐。        如果说字幕时间是叙述者(导演)强加于画面 /影像之上,具有强烈的主观性,那么场景时间则无疑强调了其客观性。正如吉尔·德勒兹所说,“人们可以认为现实影像本身具有一个与之相应的潜在影像,即复制品或反射。按伯格森的说法,真实客体被反映在某个镜像中,如同被反映在潜在客体中,与此同时,这种潜在客体自身又掩盖或反射这个真实客体,二者之间存在一种‘聚合’关系”。(2)        现实发生在两所医院抢救断臂男孩以及被推离停机位的飞机为了断臂男孩重回停机位,都是现实影像 (真实客体),呈现在银幕上的这一过程就是其潜在影像(复制品 /反射),而三个场景中的电子钟承担了时间戳的功能,证明已经过去的“现在时”的真实性。        第三是台词中的时间。如林医生两次被护士叫醒,习惯性地问一句“我睡了多长时间?”;塔台指挥人员的台词告诉观众,和田飞往乌鲁木齐的航班原定起飞时间是 23:35;副机长的台词说“飞行时间87分钟,节约了17分钟”;空管中心调度的台词说“更换停机位节约4分钟”。在给小麦开始接血管前,林医生问“现在几点钟”,护士回答“三点一刻”,林医生强调“最后一刻钟决定手术的成败”等等。        无处不在的对时间的强调,看似传递与时间赛跑的叙事设计,本质上是导演时刻在提醒观众——影像只是时间的香料,影像记录的是一个真实的事件。导演陈国辉在接受《每日经济新闻》采访时谈到,“电影中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发生的”。他说,自己在采风的时候,经常去找林医生的原型——新疆医科大学附属中医院黎立医生,发现他常常睡在地上,有时突然惊醒,会问身边的人:“我睡多久了?5分钟?不好意思,我们等一下有个手术。”这个情景被复刻到电影中,唯一不同的是林医生不是睡在地上,而是睡在行军床上。陈国辉还谈到,他告诉编剧游晓颖,不能为编而编,要把真实的、有意义的故事呈现出来。陈国辉甚至说,《平凡英雄》中的每个情节都有真实原型,有些是当天发生的事,对白也是当天的对白。很多场戏在拍摄时,原型甚至坐在导演边上,导演会征求原型的意见,“这个地方这么说对吗?当天的情绪是这样的吗?有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3)       《平凡英雄》毕竟不是一部纪录片,也不是为了还原真实事件的无差别搬演。这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剧情片。所谓对真实的强调,是一种叙述对策。如果无法采用具有强烈假定性、戏剧性和强情节的叙事方式,反其道行之,强调叙事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也不失为一种营造强大代入感的选择。

  三、平凡人的真情

       新疆和田断臂男孩成功获得救助的新闻被媒体报道后,引发读者热烈反响的,不是断肢再植手术的高难度,也不是对孩子赢得手术时间的庆幸,而是这样一个突发事件,从小孩断臂到跨越1400公里完成手术,不超过8小时。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任务,而将这种不可能变成现实的,只是一群普通的平凡人——小商贩大爷、交通警察、急救车司机、机场地勤、机场塔台空管、飞机驾驶员、机组空乘人员、空军指挥人员,等等。他们以平凡人的善良和无私,为受伤的孩子架起了一条生命的绿色通道,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同时,还有在这一群平凡人背后的充满人性关怀的制度保障。如南航空管中心得知男孩需要登机送往乌鲁木齐手术,同意让即将起飞的航班重回停机位接男孩登机;正在演习的空军战斗机主动避让,为民航飞机开通直线航道等等。生命接力的每一个环节,任何冰冷的制度在合理合法的授权中,都可以将这场接力赛戛然叫停。这个环节中每一位付出者承担的压力,也并不是我们所知晓的。原型人物之一,新疆和田机场总经理田炜说,在能把飞机安全叫停的情况下,一定要将小男孩送上飞机。“如果明天没有工作,就没有这份工作了。不管有什么锅,明天都由我来背。”(4)       《平凡英雄》聚焦的正是这样的普通人群体,是为一群平凡人画像。影片在营造紧张氛围的同时,更希望用真情感染观众。        李冰冰饰演的乘务长周燕,是一名七岁孩子的妈妈,小麦跟她儿子的年龄相仿。当小麦被送上飞机,她才知道是胳膊离断,需要做的是断肢再植手术,不禁为小麦揪心。周燕给小麦处理完流血的伤口回到备餐间哭泣的戏,表现了周燕内心的善良、对小麦遭遇的同情。最令观众动容的,是小麦飞行途中想妈妈、禁不住喊妈妈时,周燕流着泪,抓住小麦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对小麦说,“孩子,妈妈在”,“妈妈一直都在”。此时的周燕,用伟大的母爱去温暖一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陌生孩子,既崇高,又真实质朴。        林医生在接到艾克拜尔医生的信息后第一时间答应给小麦手术,并马上启动手术准备。我们可以理解是医生的职业操守使然。但是,相隔1400公里,孩子受伤的具体情况并不清楚,又已经是半夜,他完全可以找一个无可置疑的理由拒绝。尤其是在当下医患关系较为紧张的情况下,万一手术失败,后果会怎样难以预料。但林医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据陈国辉导演的采访,原型黎立医生,每年会帮助一百多个孩子从新疆的偏远地区到乌鲁木齐,免费为他们手术。此前黎立医生从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些事。高尚的人格和情操,就存在于我们生活的周围,我们不过是缺少发现罢了。所以,当导演跟黎医生比较熟悉、看到他给病人接通血管后,轻轻抚摸病人的腿部、感觉体温有没有恢复,眼神充满爱意,于是决定把演员冯绍峰找回来,重拍给小麦接通血管那场戏。导演认为,不能只简单地拍紧张的手术,还要把医生的爱拍出来。林医生在等待血液流向手臂的时候,手掌轻轻地握住小麦的小手,寓意爱的传递。(5)        张一山饰演的刘锐医生也是有原型的,只不过做了较大的改动。当天的南航6820航班上,确实有一名医生,叫董先杰,他在和田的皮山县支教,五一假期回乌鲁木齐。当看到受伤男孩上飞机后,主动帮忙。在整个飞行全程中,他斜坐在孩子身边,一只手稳住挂在客舱隔板上的输液装置,另一只手放在孩子的两只脚中间,防止留置针头因飞行颠簸或孩子的动作位移。电影中的刘锐医生,因为手术失败放弃了医疗事业,在飞机上救治孩子的过程中找回了自信。电影对这个人物的设计有一定戏剧性考量,对推动飞行途中孩子突发流血、气胸等危及生命的情节有帮助。不过笔者认为,对刘锐过多的前史铺垫,以及下飞机后在车上给老师语音留言,跟整部戏的叙述风格不统一,过于刻意。        影片的立意是歌颂那些为救治断臂男孩而努力的普通人,赞誉他们是平凡英雄。但是,断臂男孩表现出来的顽强生命力,更是对生命的礼赞。断臂男孩也是一名平凡的小英雄。小麦的饰演者——维族小演员帕尔曼·帕热哈提,为全片贡献了最出色的表演。这个2016年出生的孩子,参与该片拍摄时才5岁。在儿童的世界里,对表演的认知仅是幼儿园或者小学校舞台上的唱歌跳舞。他们的心智还没有达到能理性地判断事物、然后通过技巧和方法表达出来的程度。因此,让儿童在电影作品中塑造人物,是一件难度很高的事情。本片中的小麦,出场不久就受伤,全片围绕对他的救治展开,如果小演员的表演不真实,其他所有演员的表演就不成立。5岁的小演员帕热哈提身体健康,四肢健全,让他表演失去胳膊的痛苦,还必须能打动观众,是这部影片拍摄的挑战,也是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当然,陈国辉导演和他的创作团队做到了。

  结语

      与《中国机长》《中国医生》相比,《平凡英雄》只能是一部小体量的制作。首先题材决定了叙事的局限性,无法展示奇观性场面。其次,叙事围绕一个紧急事件展开,而事件的主人公又是一个仅7岁的小男孩。在人物刻画和塑造上,明星演员的表演空间非常有限,无法吸引更多的观众去电影院观看。大有大的奇,小有小的美,百花齐放的创作格局才是良好的电影生态。德勒兹说:“现实永远是客观的,而潜在是主观的,因为我们在时间中首先体验的是情感,然后才是时间本身。”(6)用这句话来诠释《平凡英雄》的创作意图,也许再合适不过。

  注释

(1)[法]安德烈·巴赞《电影是什么?》,崔君衍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 1987年版,第 13页。 (2)[法]德勒兹《时间 -影像》,谢强、蔡若明、马月译,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 2004年版,第 107页。 (3)(4)(5)《〈平凡英雄〉导演陈国辉揭秘横跨 1400公里的“极限救治”:与“死神”赛跑,只快了 15分钟》,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45489 (6)同(2),第 130页。

作者:蒲剑(中国传媒大学文化产业管理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杨天东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电影》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