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觉得你最好》：闲话港女神经刀 日期：2022年11月01日
神经刀，香港俚语，意指轻微神经失常者，1969年王天林导演的《神经刀》中男主角贪财好色，武功低微，却机敏善变，屡出奇招，误打误撞成为武林盟主，《神经刀》及1981年姜大卫导演的《猫头鹰》被视为“无厘头武侠喜剧”的源头。本文中“神经刀”借用了香港影史这一俚语，但意指还是更接近美国神经喜剧（screwball comedy）中行为举止稍异于他人的爱情主人公。
比起《明日战记》登顶香港华语片票房王座，我更关注《还是觉得你最好》（下简称《你最好》，港映片名《饭戏攻心》）赢得港埠华语片票房亚军，在它之后紧跟着《阖家辣》《阿妈有咗第二个》，“27年来首次四部港产片同破3000万”。
顺着港媒提供的这个时间点，我查了下27年前也就是1995年香港票房十大：《红番区》《霹雳火》《百变星君》《烈火战车》《金玉满堂》《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和平饭店》《大话西游之大圣娶亲》《流氓医生》《回魂夜》，哗，梦幻的“二周一成”时代。说港片复兴为时尚早，但气象甚佳，这次三部小成本港式喜剧同期赢得喜人票房，会让港片不再把警匪片视为唯一的救市稻草，喜剧也是香港电影的王牌武器，而且不只有周星驰这一种喜剧。
这次支棱起来的三部港式喜剧都是家庭喜剧，卖的都是喜剧老将——《你最好》的“栋笃笑”天王黄子华、《阖家辣》的“大笑姑婆”吴君如、《阿妈有咗第二个》中另一个“大笑姑婆”毛舜筠。《你最好》是结构最完整精巧，集体完成度最高的一个，影片质素也直接反映到票房上。
《你最好》是部群戏，三兄弟和对应的三个女性，着墨较匀，衰仔三兄弟有点像黄百鸣的《家有喜事》系列，大哥沉稳到窝囊，二哥精明到鸡贼，三弟懒馋幼稚，各有各衰，稳住了影片喜剧的基本盘，三位女性则杠上开花，倍添精彩，三人三个类型，将港式喜剧的女性模板一网打尽。
大哥的女人——林明祯扮演的网红主播台妹延续了港式喜剧的“外来妹”想象，无论从大陆来的漂亮表妹，海外归来的香蕉皮ABC表妹，还是嗲味天成的台妹、日本妹，都是为了满足Exotic（异域风情）的需求而生，来自异地的她们，言语不通、习俗不明，天然豁免了正常女性的行为规范，成为一种放肆的欲望表达的载体。注意，她们不是成为放肆的主体，只是承受放肆的客体。这一点，《你最好》依然如此，有大量镜头来放肆地宣泄对网红美眉的欲望表达，跟王晶、黄百鸣电影中的喷火女郎不同的是，林明祯的角色有了心和灵魂，身心皆美的她，彻底成全了完美情人的想象，更重要的是她因此赢得了女性观众的认同。 三弟的女人——王菀之扮演的做饭婆可从《家有喜事》系列的大嫂身上找到模板：洗手做羹汤的黄脸婆，最终等到老公的迷途知返，《你最好》的新在于三嫂等到了，但她不要了，突然就不想要了。这一点很戳女性观众的心，女性的价值不是靠男人跪地求婚奉上鸽子蛋来实现的。 二弟的女人也是大哥的前女友并还爱着的女人——邓丽欣扮演的Monica用的是港式爱情喜剧中职场白领女神经的模板，更确切地说是我们熟悉的郑秀文的模板。作为两兄弟争妻大战的焦点，Monica无疑是影片的灵魂人物，也是戏眼所在，这个角色比其他两个女性要难写也难演得多，她实际上踩到了国人的伦理道德红线，能被划为红颜祸水一类了，很容易惹人讨厌，唯一能让她得到道德豁免的只有她的真诚与她的神经刀。
爱情喜剧片里正常的女性都必须循规蹈矩，只有对女神经能网开一面，网开一面的口子因人为定，对越讨喜的人，包容度越大。在我看来，影史上赢得最大道德豁免权的女神经就是《育婴奇谭》里凯瑟琳·赫本扮演的翠茜，只有霍华德·霍克斯的神经刀才是真正的神经刀，玩命疯癫，全程脱线。跟他相比，弗兰克·卡普拉的神经刀（《一夜风流》）只是一点富家小姐的脾气，刘别谦的神经刀（《街角的商店》）只是一点知识女性的尖刻，根本算不上什么神经、脱线。 而翠茜她是一个真正突破了几乎所有对女性道德约束的任意妄为者，像把卡丁车开进瓷器店的淘气宝宝，像独自守家的二哈，所经之处一片狼藉，你却像片中加里·格兰特扮演的男主角一样，抬起手想揍，却又舍不得，只能咬牙和血吞。她逆转了所有男性社会对女性加诸的规则，然而最后她还能征服观众赢得观众的喜爱，这实在有点匪夷所思。我想这固然有赖于编剧和导演，但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凯瑟琳大帝”的个人魅力，演员在生活中特立独行、我行我素的风格极大地助力了角色的可信度。 《你最好》里邓丽欣扮演的神经刀对重口味的我来说太清淡，太正常，太不不神经了，她的角色最终没有说服我，这个角色的缺憾也是《你最好》最后没顶起来成为一部真正的经典佳作的原因，像焖一锅饭，差那最后回魂的一口气。
首先，从剧作上，人物逻辑不太通顺，Monica如果是个能跟大哥谈过恋爱，再接受二哥成为二哥女友的女性，她就不太可能是心细如发、心思较重的性格，尤其是同意跟二哥同居，与昔日男友大哥同住一个屋檐下，一个瞻前顾后的神经质女性，恐怕做不到这一步，所以前期的大胆跳脱与之后的期期艾艾从人物逻辑上推不顺。最后，大家撕破脸，两男爱一女，按理主动权该在女性手中，但为了服务于黄子华这个主角也是家庭话事人的角色，将处理这段三角恋的主动权交到黄子华扮演的大哥手中。 这对Monica这个角色是致命的伤害，让一个非常独特前卫的现代女性一秒退行到家族竞争中被安排、派发的物化的资源。不说女性主义了，就从矛盾的产生与解决的剧作原则，这种处理都说不过去，是因为Monica从大哥的前女友变成二哥的现女友并住进大屋才引发其后的家庭内战，引发战争的人最终推诿了问题，“我也不知道爱谁了”，你定吧，我都OK。 银幕上是挑起问题的Monica最终逃避了问题，究其实质，是银幕后的创作者虚晃一刀，逃避了“兄弟争妻”引发的尖锐的女性道德难题，这无疑是个聪明而巧取的方法，但在我看来也不够勇敢不够自信，如果Monica这把神经刀足够强，她可以不用躲，硬碰硬。乔治·库克的《休假日》里还是凯瑟琳·赫本就凭一把神经刀抢下了亲妹的未婚夫，还让观众对她难以苛责，技高人胆大的创作者就像盗仙草的白娘子，生死线上游走，精彩险中求。 邓丽欣的外形肖似阿娇，五官过于周正，轮廓精致凌厉，是偏凄清的正旦青衣的长相，又没有张柏芝那种自来疯，演神经刀没有自然优势。片中给她设置的一些偏执与焦虑症状近似郑秀文，但这种神经质在这段三角恋里发挥不了什么神经刀作用，我认为Monica这个角色的神经刀模板用错了，可能另一把比如杨千嬅那种大大咧咧、想哪打哪的神经刀用在这里更合适。
白领港女神经刀，是香港喜剧中最精彩也最难复制和移植的角色之一，正旦兼挑彩旦，能疯起来，发完疯后还能美回去，不讲道理，你还觉得她们讨喜，惹你发笑，却不会被你看低。她们是香港这座风云际会中西融合的国际化都市淬炼滋养出来的特品，身上凝聚了沪上江浙女性的拎得清算得精，又混搭了岭南女生能扛事的豁达与捱得住的硬气，兼具国际范的专业与潇洒，有层缤纷脆硬的壳，敲碎了，又睇得到里面的流沙软心。 我最钟爱的港女神经刀是嘟嘟郑裕玲，身材薄如刀片，角色风格也跟刀片一样薄、狠、利，她是港女神经刀里最精明历练的一个，算盘打得噼啪响，还理直气壮，即使恋爱也完全自知、自控，我老觉着《金锁记》里的七巧活到现在便当如此，也就是在80年代初最蒸蒸日上的香港，这种锋利包裹在一团傻气蒸腾的喧闹中，才显得不那么伤人。 郑秀文的神经刀是另一种，以脆弱的神经质为刀，是被人伤害后的一种病态应激反应的戏剧化呈现，她的神经刀细腻，让人心疼。她也是继郑裕玲之后白领职场感最好的一把港女神经刀。虽然之后的杨千嬅总被拿来跟郑秀文比较和竞争，但其实杨千嬅的神经根本跟郑秀文不同，甚至完全相反，郑秀文的脱线在于展示她的脆弱，而杨千嬅是用神经刀掩饰自己的脆弱。
此刀非彼刀，Monica如果用的不是郑秀文版的神经刀，而改用杨千嬅版的神经刀，杨千嬅有种特质——再尴尬的情形她一通乱拳打完也能硬过，以不循常规的怪招，兄弟争妻的僵局或许可破。
作者：周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