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虚此行》:如是我闻,无常即是常

《不虚此行》:如是我闻,无常即是常 日期:2023年09月14日

  作者:周夏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研究员

  也是谈生死,《不虚此行》却不似《人生大事》那般戏剧性的浓烈和张扬,倒像《入殓师》那股静水流深的清淡,像一条潺潺的小溪,弯弯折折流向心间,所谓人淡如菊,心素如简,就如同影片中主人公的气质。

  虚实之间,生死之意

  故事的主角闻善是一位悼词写手,由他链接了五位亡者的亲人和故友,徐徐展开了人间形形色色的生活图鉴。闻善悼词里的主人公有孤独的父亲、有义气的大哥、有苦苦奋斗的创业者、有喜欢配音的律师、有得癌症的网红老人。除了方阿姨,其他四位亡者都是在亲人或故友的讲述中存在,甚至没有一张清晰的遗照,我们在闻善的追问和亲人故友的回忆中拼凑出亡者的形象。

  五位亡者都有自己的小故事,五个小故事每一个都暗流涌动,嵌入了深沉悠长的情愫。王先生忙于工作,与父亲疏于沟通,反而是年幼的儿子飞飞更懂得爷爷的爱好和需求;万家兄妹从小受惠于大哥的悉心照顾,晓梅在视频中的埋怨和指责其实饱含着对大哥的痛惜之情;老陆始终面带笑容、风轻云淡讲述同学兼合伙人的过往,但一想到拼命的创业冲刺者在马上搬离地下室见到光明之际却突然猝死,更让人心酸;大老远从甘肃跑来北京的金穗,只是为了从未谋面的配音网友讨个说法,而甘铭表面是人人羡慕的大律师,内里却是重度抑郁症患者;方阿姨确诊癌症之后,早早预订了自己的悼词和葬礼,反而令死亡最大程度的稀释,活得更加热烈,开朗乐观,从容豁达,成了“癌友圈”的大网红。 影片表面是日常的生活流,其实是枝枝叉叉的心理流,总有一些举重若轻的小细节拨动心弦。就像爷爷喜欢竹子,告诉孙子“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后来闻善把飞飞落水的小秘密转告给王先生,王先生悟到自己在生活中的缺失,为闻善发来一簇生机盎然的竹子,表达谢意。

  “闻善以相告也,见善以相示也”。亡者已逝,却给生者带来深远的影响和触动,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启迪世间人。闻善作为摆渡者,以文字为桥,沟通亡者和未亡人,同时也反哺、治愈了自己。就像他内心感恩的告白:“方阿姨,渡我一程的人,是您”。这种善意的传达和观照始终在影片中流动,安静克制,哀而不伤,丧而不悲,干净、纯粹,温暖了你我。

  对话体叙事:讲述与倾听

  影片原名叫《倾听》,英文片名为All Ears,这是闻善作为悼词人的工作。采访人的倾听,未亡人的倾诉,彼此形成一个心灵敞开的交流场域。这也是《不虚此行》的独特之处,在散文化的结构中,戏剧性动作成为隐形的存在,潜藏在文字和台词之中。 印象最深的是方阿姨向闻善讲述年轻时带着两个孩子去上海看望爱人的经历,那段关于火车的记忆。表面是浪漫的重逢,实则是有目的的探访,她发现了爱人的背叛,如她担心的一样。方阿姨对这段伤心往事娓娓道来,火车上的翘盼、失望、心灰意冷直至重燃希望,似乎跟自己已无太大关系。时过境迁,叙事者看似平静,却是当年女主角内心的惊涛骇浪。这段沉浸式的回忆不仅吸引了闻善,也吸引了银幕前的我们。

  画面是阳光洒下来两人的对坐,画面之外却是火车开动的声音,还插入了火车的路线图和停站点,显性的戏剧动作化为隐性的心理动作,留白却意蕴无穷,观众可以自行脑补当年火车上发生的一切。空间凝固了,时间静止了,诗意流淌出来。 就像闻善在悼词里写得那样:“每次陪您一同回到过去,在不幸与幸福之间折返,在虚度与充盈之间往来,看似无路可走时,您也能把头抬起。”这是方阿姨的口述史,时间会稀释一切,讲述与当年正发生的心情总是有一些落差,年轮会自动为回忆镶上金边,甚至带上一种遗憾的美感。 因为做口述史多年,我自然而然代入了闻善的角色。作为一个长久投入的采访者和倾听者,我在受访者的讲述中,陪着她们一起飞扬,一起落泪,再次经历她们的人生故事,留下一些沉思,也汲取了前行的力量。但做口述史也有一个伤心的地方,就是不得不面对离别,每当受访者逝世消息传来的时候,情绪总会低沉几日,而“采访手记”似乎成了另一种悼词。

  也谈元电影

  同样是元电影,毕赣编导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偏于小镇梦镜的营造,魏书钧编导的《野马分鬃》和《永安镇故事集》都是关于拍电影的电影。《不虚此行》中没有拍电影,而是由一个落魄的编剧带出元电影的某种迹象,自然而然,而非刻意。 虽然整部影片都是写实的生活白描,但也有超现实的跳脱。小尹就是一个典型幻象,刚开始这个人物出现在闻善屋里,我以为他是合租者-室友,二人还经常在阳台上讨论亡者、亲人、悼词的写法。但他在后半部若隐若现,引起了我的疑心。直至闯入者金穗把故事人物板翻转,看到“小尹”的名字,才恍然大悟。

  原来,小尹是闻善剧本中的主人公,是一个虚构但还没有完成的角色。闻善孤独内向,心思细腻,事业不如意,总是慢一拍,小尹其实映照的就是作者的内心,是闻善进行自我对话的镜像。 联想起前几日看的音乐剧《人间失格》中的经典台词:“如果世间找不到同类,我就创造出我的同类”。作家太宰治把自己写入故事,他和他笔下的大庭叶藏显然是一对彼此镜像,叶藏就像小尹一样时而出现,时而消失。虚构人物是作者的分身,但也会有自己的独立思想,你控制不了,他会自己生长,直至成为生命主体。这是创作者都会经历的创作体验,随着灵感的来去时而兴奋不已,时而心灰意冷,和自己创造的角色对话是一种日常。 另一个跳脱的人物是动物园的饲养员,他总是穿着黑猩猩的外衣,扮成黑猩猩的同类,给黑猩猩喂食。不知道这段旁逸斜出的小插曲是真实发生过,还是闻善编的故事。也许这并不重要,就像编导刘伽茵所言:故事是对生活的比喻。 最直接的元电影段落莫外乎会议室外边的师徒对话。正在写剧本的导师说总是卡在第二幕,而闻善说大部分人都处在第二幕的困境,迎不来第三幕的高潮。二人还现场即兴编了一个殡仪馆的小故事,一波三折,饶有趣味。 联想到人生,不也是如此吗?

  我们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就像老陆回忆老板时说“认识这么久了,再不一样的人,也会觉得普通吧”,闻善也在走访中释然,接受了平凡的自己。他说殡仪馆“是人间最为平静的地方,能够容纳所有的情绪”,每一个人在这里走完行程终点,但每一个人也都成为了自己故事的绝对主角。那就让我们好好珍惜这次当主角的机会,不虚人间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