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尽头是草原》:此心安处是吾家

《海的尽头是草原》:此心安处是吾家 日期:2022年09月21日

  尔冬升导演的新片《海的尽头是草原》取材于“三千孤儿入内蒙”的真实历史事件。上世纪50年代末,严重的自然灾害让上海等地福利院的孤儿面临着营养不良、无药可医的困境,周总理作出了不仅救急、更要救命的指示,时任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主席乌兰夫建议将孤儿们接到受灾较轻的内蒙,让符合条件的牧民家庭收养他们。影片以老年的杜思瀚深入草原寻找60年前被送到内蒙的妹妹杜思珩为主线,把童年的梦靥记忆,现实的寻亲之旅和妹妹的成长经历结合在一起,讲述了在“海”和“草原”两边,两个家庭破碎/重生的故事。 杜思瀚兄妹的原生家庭和杜思珩成长的牧民家庭,它们残缺崩坏于天灾或人祸,重生于超越血缘的伦理亲情和自我救赎的内心疗愈,安心才能安身,正所谓“此心安处是吾家”。

  杜思瀚的不安首先来自母亲未能完成的夙愿,影片开端就用他的梦境复现了历史上的灾害,无法养活两个孩子的母亲只能将更健康的一个送到孤儿院,把更弱小的一个留在自己身边,生活好转后母亲多次前往内蒙寻找女儿未果。垂暮之年的母亲重病在床,所幸阿兹海默症让她把医院的护士误认为“女儿”,得以安享生命最后的时光。 杜思瀚的不安更来源于自己,当年偷听到母亲的安排后,他出门淋雨引起发烧,成为了能留在母亲身边“更弱的孩子”。之前他一直推脱陪同母亲去寻找妹妹,其实是躲避着自己的过去,躲避着妹妹的命运是自己“设计安排”的梦魇记忆。

  这种讲述历史的叙事策略,一定程度和尔冬升在香港多年执导经验有关,作为少数高举写实大旗的电影导演,他习惯于规避社会大视野,将视点聚焦社会底层和边缘小人物的生存状态和心理世界。留下哪个孩子?通过两难的“苏菲的选择”,历史灾难带给个体的痛感被转化为耻感,转换为横亘在杜思瀚母子心中难以直面的道德困境。 杜思瀚罹患脑癌生命已时日不多,被预告的死亡给了他必需解决内心“不安”的迫切。他的寻亲之旅,在影片中是一条不断和历史亲历者接触,通过回忆和讲述接近历史的现实之路,杜思瀚代表观众见证了一个奇迹,包括妹妹在内那些无家的孤儿成为了“国家的孩子”,这些幼小的生命被这个国家托举着,实现了对灾难的超越;寻亲也是一条不断接近自我救赎的心灵之路,越靠近妹妹在萨仁娜额吉家被宠爱的、幸福的成长史,就越能减轻心头的愧疚和伤痛。

  妹妹杜思珩的不安来自于对原生家庭的寻找,那条母亲留下、绣着她名字的小毛巾,是原生家庭给她的身份“凭证”,所以她无比珍惜。在众人对幼年杜思珩的讲述中,突出了她的倔和大胆,比如哥哥那木汗视为珍馐的奶豆腐她难以下咽,独自跑到野外险些被狼吃掉等等,这当中有水土不服,更从生理到心理对新家庭的抗拒。 长大后的杜思珩穿着蒙古服装,说着流利的蒙语,看似已经习惯了草原的生活,可当重逢幼时的伙伴马正元,马上鼓动他一起溜回上海,要去找生母讨个说法,问问当年为什么抛下自己。途中,二人身陷流沙,是那木汗用自己的牺牲换回了他们的生命。牺牲,是对爱最有力量的证明。 萨仁娜额吉一家失去了儿子,这个牧民家庭的重生就在于杜思珩请求留下,以那木汗的身份继续活下去。这不是冒用哥哥之名,而是再次进入这个家庭的妹妹,在自我救赎的驱动力下,用新“身份”对伦理和情感关系的自我确证。所以杜思珩会消失在官方的记录名册中,很可能是这个原因,亲生母亲数次到草原上却找不到她,而知情人也对杜思瀚三缄其口。

  今天的那木汗就是当年的杜思珩,这个身份的悬念在影片中一直保持到影片结尾,当兄妹相认相见,哥哥坦白讲出60年前的“计谋”,他以解脱道德困境完成了自我救赎,这个家庭历史的伤口在此刻愈合。 汉族的妹妹杜思珩和蒙古族女儿那木汗的身份“合一”,实现了对今天中国各民族亲密团结的隐喻。借用程青松先生的评价,它“象征着中国各民族人民之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 历史性身份建构”。 影片在这个阶段也给出了最为夺目的镜头,草原上,百岁高龄的萨仁娜额吉领着她的子孙后代,杜思瀚兄妹也身在其中,以蒙古族传统的礼仪遥祭刚刚亡故的杜思珩生母,这两个家庭,跨越了从“海“到”草原“的遥远距离,已经融为一体。暮光霞影中画面辽阔深远、舒缓诗意,与影片开场灰黄阴冷的调子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相较于2015年《我是路人甲》对特殊“横漂”群体的自抒胸臆,《海的尽头是草原》无疑是尔冬升导演以细腻的笔触,更贴近内地观众文化心理、历史沉积和观赏习惯的一次创作,它以微观的家庭变迁折射着宏大的时代变化,以伦理亲情的绵延消长歌咏着人情人性的善良和美好。 在香港“北上”导演主旋律类型片创作已经成绩斐然的背景下,尔冬升延续了他继承传统又同时有个性化艺术尝试的风格,《海的尽头是草原》可以称为主旋律“文艺片”。

  在当下,这些香港影人对中国内地现实或历史的表达是尤其值得鼓励的,他们提供了一种和而不同的文化景观。比如同样为寻亲题材,陈可辛《亲爱的》是依托于他对中国社会现实的深度剖析和精准观察,而尔冬升在回望峥嵘岁月时难免加上了人文主义的柔光镜。各有擅长的叙事背后暗含着这样的趋势,随着民族的复兴和国家的强大,更多的香港影人将在内地找准他们的坐标。正如文章标题所说的,此心安处是吾家。

  作者:虞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