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对得起观众，对不起张爱玲？ 日期：2021年11月17日

　　前些日子看了许鞍华的《第一炉香》，看得还很入神，觉得有点对不起张爱玲。但又觉得这种心情其实没必要。如果它对得起观众，那么它在院线系统里面，就具有了足够的正当性。而所谓“对不起张爱玲”这半句话，其实有点文艺腔，这主要由于张爱玲成为我们看电影时的过分的负担。 因为张爱玲太经典了，而且她的作品精神透露了一种很清晰的整体性。她对于人生中的各种无奈扭曲与苟且，有一种豁达的态度。她并非对此甘之如饴，而是有一种慈悲的理解。读者从这背后看到了她生命底色和作品表达中的所谓“苍凉”美学。

　　电影《第一炉香》中，扮演葛薇龙的马思纯情感太强烈了，她泪花点点的镜头太多，使得这部影片的走向与张爱玲的作品气息发生了些许的偏移。导演当然有自己的表达权，这部电影不能仅仅属于张爱玲。导演在别处也表达过了，她一生没怎么谈过恋爱，希望拍一部关于爱情的戏。我从许鞍华的《第一炉香》中的确看到了爱情。 当葛薇龙和乔琪共度第一夜，葛薇龙说，娶我吧，爱我吧。这似乎是原著没有的，但很自然。当葛薇龙打算离开让她伤心的香港，号称丧失爱的能力的乔琪乔开车跟在后面，这一幕是原著中就有的，但拍得很有感染力。乔琪其实是爱葛薇龙的，他对于爱的逃避有着多重原因。 张爱玲笔下的人物不是没有爱，但有时候欲爱不能，更多展现出生存的策略性，她的女主角更为世故。许鞍华镜头里的葛薇龙也世故，但世故得不够。所以当她结尾说，“我爱你，没良心的”，（虽然这句据说也不是导演本意），整部电影的格局就显得很不张爱玲了。但这其实也没有关系，电影表达了一种十分深刻的爱情感觉。 除了葛薇龙的表演层次略显单一，不如原著中形象复杂，其他方面我倒不觉得有大的问题。包括扮演乔琪乔的彭于晏，扮演梁太太的俞飞鸿，甚至扮演两个丫头的演员，都不错。甚至扮演司徒先生的范伟也不错。影片中司徒先生似乎是潮汕人，范伟的东北味道有点浓，但并不碍事。

　　其实原著中他并没有那么多的戏，这里加了很多，张爱玲的司徒虽然有细腻温存的一面，但毕竟给予的身份是开马桶厂的，范伟扮演的司徒在这里不仅仅补足了葛薇龙和乔琪乔的感情戏过于简略的部分，他的滑稽相在这里也很有意义。比如他的可笑的威严，他教葛薇龙吃饭那段戏中所透露的喜剧感，可以用这个角色来对这个光辉灿烂上流社会进行解魅。 关于剧作的主要部分，王安忆很费心的加以安排，她将梁太太、葛薇龙的情感纠葛都给弄出了丰满的起承转合。按照她的说法，就是给张爱玲填空。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个改编也是不错的。 有一段时间，王安忆和张爱玲一直被比较，但王安忆说张爱玲与她所生的不是一个时代，她自己生在朗朗乾坤，这话在网上招了不少骂。 我大概明白王的意思。但从另一个角度说，王安忆对于中国这块土地一百年来历史的叙述，对于各阶层人物的生存状态，她的方法是更注重白描，用一支笔事无巨细的刻画，充满了活的细节，她深谙人的七情六欲，故而少有批判，甚至不判断，也不去呼唤革命的激情，所以她是安于既有秩序的。这一点不能不说，和张爱玲实在太像了。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红楼梦》的这句话，是两个女作家的共同特点。王安忆对于《第一炉香》的改编体现了这一点。当丫环睨儿偷了乔琪乔，葛薇龙打了睨儿一顿，梁太太说如何打发你，这个要看小姐的意思，睨儿说，反正小姐的一粥一饭，都是你提供，最终决定权还是在你。这个时候梁太太说话了，她说，你别看她穷，我可是拿她当自己人！ 这里面有阶层秩序，有亲疏远近，也有情感力量，这个情节添加的让人很是觉得贴切。这一情节似乎也是原著中所没有的。另外梁太太去找乔琪乔的父亲乔诚爵士为葛薇龙提亲，调情中带有杀气，其中的言语动作，你来我往，都能感觉到编剧王安忆深谙人情世故，对于俗世的周旋，圆熟的很。 就是电影中对于丫鬟太太的那些戏，我略觉的太复古了，刚烈的丫环睇睇被辞退的戏，太像晴雯的性格和命运了。前面的对话和招式，也太像清朝大族的家庭生活，但这其实不是电影的问题，张爱玲小说本来如此。

　　想当年，在张爱玲热于大陆卷入重来之际，笔者是死忠粉，张的小说和散文都好，所以都拿来熟读。但唯独对她的处女作《第一炉香》兴趣不大，觉得其中有繁琐堆砌的成分，还觉得太模仿《红楼梦》了。 张爱玲受《红楼梦》的影响，众所周知，后人很多模仿高鹗续《红楼梦》，多是狗尾续貂，私人觉得真能胜任的，张爱玲是第一个。所以这个相似其实也可以理解的。而且张在小说中说，梁太太在香港山中豪宅所营造的，就是一个晚清小朝廷。 因此电影在大多数地方，还是依照了张爱玲的精神，因此也没有什么对不起之说。而这部电影所拍摄出来的趣味，又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发现它跟英国后来拍摄的不少遗产电影很相似。 那多是乔治王和维多利亚时期的故事，没落贵族妇女最大的心事，就是将女儿嫁个好人家，婚姻嫁娶，等级界限，舞会偷情，嫁妆算计，一切被描述得颇有滋味。而且遗产电影喜欢展现男色，因为里面多是女性主角和女性视角的原因。其实《第一炉香》也是如此，梁太太着衣躺着，后面是全裸的卢兆麟。彭于晏在此也是太太、小姐和丫鬟共同觊觎之物。

　　因此很多趣味还是相通的，因此这是一部富有情趣的电影。这背后当然也有许鞍华导演隐约存在的宏大表达，她的故城情结，那个爱无能的混血乔琪乔。这都有意义。我唯独对于这部影片觉得不协调的，是其中很多闪回，梁太太回忆当年婚礼为婆婆奉茶，弯腰跪拜，小心伺候，这些可能用于传达女性共同体的部分，让我觉得突兀和没必要。

　　总之，《第一炉香》是一部不错的电影，富有观赏性。在几乎没有任何宣发的情况下，获得6400万的票房，已经很不容易。豆瓣评分竟然一直在5.5 分，很让人怀疑这个评分的产生机制。

　　作者：王小鲁